曾經(jīng)，人類與類人并非仇敵。

在久遠的神話里，農(nóng)族類人擔起嘗百草的責(zé)任，綠色的瞳孔倒映出醫(yī)者之仁；織族姑娘織出的絲線勝過月華；尤族戰(zhàn)士天生勇猛，百戰(zhàn)不殆……而人類，自他們相識起，便是“人性”的引路人。類人與人類守望相助，休戚與共。

他們從未想過，那天，兄弟們捧上的名為科技的東西，會成為催命符。

“他們的血可以治?。　?/p>

“他們的絲腺分泌物勝過蠶絲萬倍！”

“老天啊！你看見了嗎？心石熔化以后……哦上帝！這是黃金！”

“尤族類人代替人類戰(zhàn)士？不錯的提議……這會讓我們減少諸多傷亡?！?/p>

高墻拔地而起，研究所內(nèi)慘的的燈光抹去了四季。類人們被關(guān)押，被買賣，被當作物件……心石被挖出，他們在絕望中清醒地看著“人性”從身體中抽離，到最后，只剩下獸性的軀體。市場上，商販們爭先推銷著新款的“服務(wù)型類人”——乖巧，溫馴，心石交予買家，可隨意支配。

剩余的類人四散奔逃。諷刺的是，曾經(jīng)并肩的人類，如今為一己私欲調(diào)轉(zhuǎn)刀刃，將昔日盟友送進熔爐。

在其余土地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這兒卻像是隱世的桃花源一般寧靜，青藤山脈，是這一支農(nóng)族類人最后的避難所。

他們的族長青荇，早在20年前就遇見了災(zāi)難。他帶領(lǐng)族人遷居至此，用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和草藥讓山谷自給自足。可命運不會因為他做下了如此壯舉而憐憫他——中年喪子，晚年喪妻，或許無人拾骨是他最后的下場。

上山采藥更像是他的愛好。每天雞鳴三聲,便背上竹筐上山，有時直到日薄西山，才踏暉而歸,筐里除了草藥,還有亡妻鐘愛的山花,兒女愛吃的山果?！扒嘬舭?你還采這些做什么?”族人總這么發(fā)問。每到這時,青荇就笑,皺紋像湖面上的漣漪一般漾開,似乎叫他年輕了不少,他總答:“唉呀,我家老婆子年輕的時候就愛這花,我們成親時,我接親都是用的它。這野山莓正是甜的時候，我家囡囡喜歡,臭小子老嫌酸,咱才不管他的.....”“青荇啊,你老糊涂了?他們早就....”那個發(fā)問的人被邊上的人扯了扯袖子，忽覺不對,止住了話頭?？汕嘬粢琅f笑著,眼角的小痣躲在皺紋的溝壑里,他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著:“現(xiàn)在外面啊,不太平。他們娘仨膽兒小,這不,躲到連我也找不見的地方去啦!他們不回來,這些我也得備著。等槍炮停了,他們回家就有吃,有的用,我再老得糊涂,也忘不了這事兒啊......哈哈.....絕對是那臭小子給他娘支的招!害我一通好找啊!等他回來,非得把他拴房梁上不可.....”

他們都說,青荇老了,青荇瘋了。

金秋十月，桂花香漫山遍野。青荇喝下特制的湯藥——它能掩蓋農(nóng)族類人的綠色瞳孔和熒光血液。他背上舊竹筐，走出山谷。

世界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

貧民們擠在貧民窟里，為了微薄的薪水而奔走，在高樓之巔，富人俯視著螻蟻般的眾生。唯一不變的是——類人仍然被作為物品在販賣。他們被壓榨著，直到身體逐漸變得扁平，越來越平，到了最后，像一張?zhí)稍诘厣蠠o人問津的舊紙錢，生命的光從眼睛里熄滅。

可青荇不是圣人。

他握緊拳頭，低頭離開?！懊髡鼙Ｉ怼边@四個字如今顯得是多么可笑。

直到那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甩下一張地址卡:“藥材我全要了，送貨上門，研究所地方分所。”這幾個字像冰塊一般順著青荇的脊椎向下滑去,研究所,那個類人的地獄，粘膩的冷汗爬了滿頭，可拒絕……等同于暴露。？

研究所真的和傳聞中一樣，慘白的燈光將黃昏照成了正午，厚重的鐵門之后，無聲無息。門縫里，那個白袍女子冷冷地打量著他:“筐子留下，別多待！”當女人甩出的紙錢在空中飛揚時，癲狂的笑聲從門縫里炸響:“哈哈哈!新的示道者!你們這群魔鬼！你們是找不到她的！”一抹如同晚霞般的金色閃過，隨即是刀鋒入肉的悶響。白袍女子一邊咒罵著一邊摔上門，鐵門外的世界，重歸于寂靜。

他踉嗆著逃離，腦海中不斷回蕩著那抹金色。

回城時，似乎只有貧民窟血色的夕陽仍記得類人的血淚。

野狗吠叫著，爭搶著撕咬一個破布包裹，而包裹里面……伸出了一條嬰兒的手臂。

青荇沖上去驅(qū)趕野狗，掀開襁褓——嬰兒的眼睛漆黑如夜，但卻在某一瞬，瞳孔深處泛起一絲金，轉(zhuǎn)瞬即逝。

和研究所的瘋子一樣的金色瞳孔。

“小家伙……”青荇把她抱在懷里，像多年前抱著兒女一樣，“我們……都是沒人要的可憐蟲啊……”嬰孩不懂這句話里的悲傷，甜甜的沖這位老者笑著。

那一刻，青荇終于有勇氣撕碎曾經(jīng)為自己編織的謊言——他一直沒瘋，只是不愿面對。

“看啊……冬天要到了，我們不在這兒，這兒冷，我們回家……”

那晚，山谷的族人在晚宴上震驚地看著他們的族長抱回一個嬰兒。

“老東西！你真是瘋了！外面風(fēng)聲那么緊，你還帶個孩子回來？！”

青荇只是笑，笑著，笑著，酒未入腸先成淚。

“她不是‘一個孩子’?！彼?，“她……是我孫女……”。他將蒼老的臉頰貼在嬰兒的額頭，渾濁的淚滴落在襁褓的花樣上——那是個“樓”字?！叭豇S……若鳶……”他的嗓音似是醉了“你別被困住了啊……長大以后……去替我看看……沒有硝煙的世界……”

在無人看見的深夜，嬰兒的瞳孔深處，金色悄然流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