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的風，向來帶著一股無人理會的自由，粗暴地卷著灰塵和零碎的紙片，打著旋兒撲向銹跡斑斑的鐵絲網(wǎng)。樊梓懿背靠著冰冷的水泥墻，校服外套隨意地敞著，拉鏈頭在風里叮當輕響。他瞇著眼，視線穿過嗆人的煙霧，落在對面墻上那塊擦得锃亮的“優(yōu)秀教師光榮榜”上。照片里一張張熟悉又令人厭煩的臉，在劣質(zhì)香煙辛辣的霧氣中顯得格外虛假。他深吸一口，肺部被灼燒的刺痛帶來短暫的麻痹，然后慢悠悠地，將那點猩紅的煙頭，用力摁在了榜上年級組長那張笑得最虛偽的照片眉心。

“滋——”

一聲細微的輕響，塑料膜被燙穿，留下一個焦黑丑陋的小洞，邊緣卷曲。一絲扭曲的快意爬上樊梓懿的嘴角，又迅速被風吹散，只剩下空洞的煩躁。他隨手扔掉煙蒂，看著它被風刮著滾向角落。

就在這時，通往天臺的鐵門發(fā)出一聲沉重滯澀的呻吟，被人從里面推開。

樊梓懿下意識地擰緊眉頭，準備迎接一場預料之中的、帶著厭惡的呵斥或驅(qū)趕。然而，進來的并非兇神惡煞的教導處老師，也不是同樣逃課出來透氣的同類。

來人抱著一大摞高聳的、碼放整齊的作業(yè)本，深藍色的封皮在午后刺眼的天光下反射著沉悶的光。他的校服穿得一絲不茍，拉鏈嚴嚴實實地拉到領(lǐng)口，露出一小截干凈的白襯衫領(lǐng)子。陽光落在他微垂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清晰溫和的輪廓線條。他走得很穩(wěn)，腳步輕快，仿佛抱著的不是沉重的負擔，而是某種榮譽的象征。是戴宇丞。那個永遠盤踞在年級紅榜最頂端的名字，一個活在樊梓懿這種“垃圾”完全平行世界里的存在。

戴宇丞顯然沒料到天臺上有人，更沒料到是樊梓懿。腳步頓住，清澈的目光越過那堆作業(yè)本的頂端，落在樊梓懿身上，帶著一絲純粹的、不含評判的驚訝。他的視線掃過樊梓懿腳邊散落的煙灰，掠過他敞開的衣襟和眉宇間那股化不開的戾氣，最后，似乎不經(jīng)意地，落在了優(yōu)秀教師榜上那個新鮮的焦黑小洞上。

空氣凝滯了幾秒。風還在呼呼地灌進來，吹得戴宇丞懷里的作業(yè)本嘩嘩作響。樊梓懿沒動，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挑釁地回視著，像一只豎起渾身尖刺的刺猬，無聲地宣告著“快滾”。他等著看這優(yōu)等生臉上浮現(xiàn)出鄙夷或懼怕，然后像避瘟疫一樣趕緊離開。

然而，戴宇丞只是平靜地移開了目光，仿佛那焦痕只是墻上的一片尋常污漬。他甚至抱著那堆礙事的本子，穩(wěn)穩(wěn)地朝樊梓懿這邊走了過來。樊梓懿的肌肉瞬間繃緊，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戴宇丞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停住，目光重新落回他臉上。樊梓懿聞到了他身上傳來的，一種干凈的、混合著書本紙張和淡淡洗衣粉的味道，與自己身上殘留的劣質(zhì)煙草味格格不入。

“天臺風大，”戴宇丞開口了，聲音不高，清朗得像初春化開的溪水，沒有責備，也沒有討好，“煙灰吹得到處都是，不太好?！?/p>

樊梓懿嗤笑一聲，剛想用一句更刺耳的“關(guān)你屁事”懟回去，卻見戴宇丞騰出一只手，探進他那規(guī)整的校服褲兜里摸索了一下。再拿出來時，指間捏著一顆小小的、綠色包裝的硬糖。透明的塑料紙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

戴宇丞朝他伸出手，掌心攤開，那顆薄荷糖靜靜地躺在他干凈的手紋里。

“嘗嘗這個？”他的語氣尋常得像在問今天的天氣，眼神清澈坦蕩，沒有施舍，沒有算計，只有一種純粹的建議，“比煙味兒好點。”

風驟然大了些，吹亂了樊梓懿額前桀驁不馴的碎發(fā)，也吹得他心臟猛地一跳。他看著那顆小小的糖，又看看戴宇丞那雙映著天空澄澈的眼睛。那眼神太過干凈，干凈得讓他這個習慣在泥沼里打滾的人，第一次感到了某種近乎刺痛的不適。他猛地別開臉，幾乎有些粗魯?shù)刈查_戴宇丞的肩膀，頭也不回地沖向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砰地一聲甩上，隔絕了那片刺眼的陽光和那個莫名其妙的人。那顆薄荷糖，孤零零地遺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綠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