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藥圃里的空地上種了些耐寒的麥冬,翠色的葉子貼著地面鋪開,倒成了重孫的新樂園。小家伙總愛蹲在旁邊拔草,卻常常把麥冬苗當成雜草一并薅了,沈星闌見了也不惱,只是拿著小鏟子重新栽回去,嘴里念叨著:“這苗兒嬌氣,得輕著點碰,將來入藥,能安神呢。”
唐曉翼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看著沈星闌弓著背侍弄那些小苗,腰側的舊傷在這樣的天氣里總隱隱作痛——那是年輕時為了護著沈星闌,被滾落的山石砸中的。那時沈星闌紅著眼給他上藥,指尖抖得厲害,他卻笑著說“皮外傷,死不了”,轉頭就把攢了半年的錢買了支好藥膏,偷偷塞進沈星闌的藥箱。
“歇會兒吧,”唐曉翼揚聲喊他,“太陽都斜了,不差這一會兒。”
沈星闌直起身,捶了捶腰,夕陽剛好落在他鬢角的白發(fā)上,泛著柔和的光?!澳愕故菚砀#彼哌^來,拿起石桌上的茶壺倒了杯茶,遞到唐曉翼手里,“當年在山里追那只野山羊,你跑起來比誰都快,現(xiàn)在倒成了個懶骨頭?!?/p>
“那不是為了給你補身子嗎?”唐曉翼接過茶杯,指尖碰著溫熱的杯壁,“你忘了?那年你風寒剛好,郎中說得多吃點肉。”
沈星闌被他說得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藏著數(shù)不清的故事?!熬湍阕焯?,”他坐下時,椅子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不過那野山羊的肉是真嫩,燉了湯,你一口沒嘗,全給我喝了。”
“我不愛吃那膻味。”唐曉翼嘴硬,卻想起沈星闌喝湯時,偷偷把肉都挑到他碗里,說“你傷還沒好,得多吃點”。
重孫不知從哪兒摸來個小陶罐,學著大人的樣子往里面裝麥冬葉,結果腳下一滑,連人帶罐摔在唐曉翼腳邊,陶罐磕出個小豁口,他卻舉著罐里的碎葉喊:“太爺爺,藥!”
唐曉翼彎腰把他撈起來,小家伙的手被泥土糊得臟兮兮,卻執(zhí)意要把碎葉塞進他嘴里。沈星闌笑著拍掉孩子手上的泥:“這不能吃,等明年長出根,太爺爺給你泡麥冬茶喝?!?/p>
入冬前,兩人一起把晾干的白術分裝成小袋,沈星闌在袋口系上紅繩,唐曉翼則在布標簽上寫“白術”二字。他的字不如年輕時挺拔,卻多了幾分溫潤,像這藥本身的性子,平和卻有力量。
“李嬸家的該送了,還有東頭的張大爺,他胃寒,得提醒他切片時加幾片姜?!鄙蛐顷@數(shù)著袋子,忽然咳嗽了兩聲,唐曉翼立刻起身關窗:“說了讓你別對著穿堂風坐,偏不聽。”
“老毛病了,”沈星闌擺擺手,“當年在雪地里守著那株七葉一枝花,凍了三天三夜,落下的根兒,哪那么好去。”
唐曉翼沒接話,只是轉身去灶房煨了碗姜茶,端來時還冒著熱氣。沈星闌接過喝了一口,暖意從喉嚨一直淌到心里,他看著唐曉翼往炭盆里添了塊炭,火光映在他臉上,竟和年輕時在山神廟里烤火的模樣重合了——那時唐曉翼也是這樣,把最旺的火苗往他這邊撥,自己半邊身子露在寒風里。
第一場雪落時,藥圃蓋了層薄白,麥冬的葉子頂著雪粒,倒像撒了把碎銀。重孫穿著虎頭鞋,在院子里追著一只紅嘴雀跑,笑聲驚飛了枝頭的雪,簌簌落在廊下的竹籃里。
沈星闌坐在窗邊碾藥,唐曉翼則在旁邊翻看著往年的藥賬,泛黃的紙頁上記著某年某月收了多少當歸,某年某月給誰家送了草藥,字跡從挺拔到溫潤,像他們走過的歲月。
“你看,”唐曉翼指著其中一頁,“二十年前,你在這兒畫了個小記號,說那天的白術曬得最干?!?/p>
沈星闌湊過去看,果然見紙頁邊角有個淺淺的墨點,像顆小小的痣?!坝浧饋砹耍彼α?,“那天你非要搶著翻曬,結果把半筐白術都弄到了地上,被我罰著撿了一下午?!?/p>
唐曉翼也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光:“那不是想讓你歇歇嗎?你前一天熬藥熬到后半夜?!?/p>
雪下得緊了,重孫跑回屋里,凍得鼻尖通紅,舉著顆凍得硬邦邦的山楂果,非要塞給沈星闌。沈星闌咬了一小口,酸得直吸氣,唐曉翼在一旁笑得直拍桌子,被沈星闌用沒沾藥粉的手背拍了一下,才笑著討?zhàn)垺?/p>
爐火噼啪響著,藥香混著雪的清冽,在屋里慢慢淌。沈星闌繼續(xù)碾藥,石碾子轉得慢悠悠,唐曉翼則拿起那本夾著白術葉的醫(yī)書,翻到某一頁停下——那是沈星闌年輕時抄的藥方,字跡娟秀,旁邊還有自己當年批注的“太啰嗦”三個字,如今看來,卻像句藏著溫軟的情話。
“今年的白術,夠用到開春了。”沈星闌停下碾子,看著窗外的雪,“等雪化了,咱們再種點黃芪,隔壁村的王大夫說,明年該用得上?!?/p>
唐曉翼嗯了一聲,往他手里塞了個暖手爐:“種什么都行,反正有我?guī)湍惴亍!?/p>
沈星闌捏了捏他的手,暖意從掌心漫開。他知道,唐曉翼的腿疾在開春時總會重些,哪能真讓他翻地?不過是說說罷了,就像年輕時,唐曉翼總說“山路好走,我背你”,卻在他累時悄悄放慢腳步,讓他能扶著自己的肩膀歇口氣。
雪停時,月亮出來了,照著白茫茫的藥圃,也照著窗內的兩個人。重孫已經趴在沈星闌腿上睡熟了,嘴角還沾著點山楂的酸氣。唐曉翼輕輕蓋上薄毯,沈星闌則把碾好的藥粉收進瓷罐,蓋蓋子時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時光。
“睡吧,”唐曉翼扶著他起身,“明天還得看看麥冬凍著沒?!?/p>
沈星闌點點頭,被他扶著往床邊走,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輕得像雪落在草葉上。窗外的月光淌進來,照著他們交疊的影子,像兩株纏在一起的老藤,根在土里安了家,葉在風里相偎著,慢慢等到來年的春,等新的白術芽冒出來,等又一輪枯榮里,藏著的、說不盡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