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的初秋，梧桐葉剛?cè)旧蠝\黃，丞相府的西跨院便飄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誦讀聲。柳妙涵攥著支比她手腕還粗的狼毫，趴在臨窗的梨花木小幾上，鼻尖幾乎要蹭到鋪開的灑金宣紙上。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她拖長了調(diào)子，圓滾滾的手指點著墨跡未干的字，忽然扭頭朝廊下喊，“周哥哥！‘窈窕’是什么意思呀？”

周昭祈正倚著朱紅廊柱，手里卷著本兵書，聞言抬眸。十四歲的少年身形已抽條許多，月白錦袍襯得他眉目愈發(fā)清俊，只是看向廊下那個小不點兒時，眼底總漫著化不開的無奈：“‘窈窕’是說女子嫻靜美好的樣子?！?/p>

“那像我嗎？”柳妙涵眼睛一亮，小臉上寫滿期待。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紅的比甲，發(fā)間歪歪別著朵剛摘的桂花，哪有半分“嫻靜美好”的樣子，倒像只撲騰著翅膀的小麻雀。

周昭祈低笑一聲，故意板起臉：“你呀，是‘頑皮搗蛋，在桌之洲’?！?/p>

“周哥哥又取笑我！”柳妙涵氣鼓鼓地把毛筆往硯臺里一丟，墨汁濺在她藕荷色的袖邊上，暈開一小團(tuán)狼狽的黑。她“哎呀”一聲，慌忙去擦，反而弄得滿手都是墨。

周昭祈無奈地走過去，從袖中掏出一方干凈的素帕，蹲下身執(zhí)起她的小手。她的手指短短的，掌心軟乎乎的，墨跡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突兀。他耐心地用帕子蘸了溫水，一點點替她擦拭指縫間的墨漬，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寶。

“先生說，女孩子要知書達(dá)理，”柳妙涵瞅著他認(rèn)真的側(cè)臉，忽然小聲道，“可我總學(xué)不好……”

“學(xué)不好便不學(xué)，”周昭祈頭也不抬，“你父親請先生來，原是怕你悶，又不是真要你做女夫子?！彼讣獠吝^她掌心的紋路，觸感細(xì)膩得讓他心頭微微一動，連忙收回手，將素帕塞進(jìn)她手里，“自己擦干凈，再把‘窈窕’寫十遍?！?/p>

“啊？還要寫呀？”柳妙涵垮了小臉，卻見周昭祈已轉(zhuǎn)身走向廊外的石桌，只得悻悻地重新拿起筆?？蓻]寫幾個字，她又被窗外掠過的一只花蝴蝶吸引，筆尖一歪，在“窈”字上劃了道長長的墨痕。

周昭祈坐在石桌旁，假裝看兵書，眼角的余光卻總?cè)滩蛔★h向那個小身影。他看著她一會兒戳戳硯臺里的墨，一會兒追著蝴蝶跑，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對著字發(fā)呆，嘴角不自覺地?fù)P起笑意。

去年他隨父親去邊關(guān)巡查半年，回來時竟覺得這小丫頭長高了不少，眉眼也長開了些，不再是襁褓里那個只會哭的小肉團(tuán)。只是這性子，倒是一點沒變，依舊是個坐不住的。

“周哥哥！”柳妙涵忽然舉著張紙跑過來，臉上沾著墨點，像只偷喝了墨水的小花貓，“你看我寫的！”

周昭祈接過那張紙，只見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窈窕”二字寫得忽大忽小，“窈”字右下角還多了個墨點，倒像是只小蟲子趴在上面。他剛想開口說些什么，柳妙涵卻忽然指著他手中的兵書：“周哥哥看的是什么呀？比我的《詩經(jīng)》好看嗎？”

“這是《孫子兵法》，”周昭祈將書合上，露出封面上蒼勁的題字，“講排兵布陣的。”

“排兵布陣？”柳妙涵眼睛瞪得圓圓的，“是不是像下棋一樣？周哥哥會下棋嗎？教我好不好？”

周昭祈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道：“先去洗手，墨都沾到臉上了。”

看著柳妙涵蹦蹦跳跳跑去水井邊的背影，周昭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孫子兵法》，又看了看那張墨跡斑斑的宣紙，忽然覺得，比起那些冰冷的兵法謀略，眼前這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頭，似乎更能牽動他的心弦。

他還不懂什么是情竇初開，只知道每次從邊關(guān)回來，最想看到的就是丞相府西跨院那個撲過來喊“周哥哥”的小身影；只知道每次看她笨手笨腳地學(xué)寫字，心里總會涌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