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九年的暮秋，梧桐葉落了滿地金黃。丞相府的書齋里，柳妙涵正對著一方端硯唉聲嘆氣，狼毫筆在指間轉得像個陀螺，墨汁順著硯臺邊緣暈開，在宣紙上洇出一小團污漬。

“周哥哥，這‘永’字怎么總也寫不好？”她戳了戳紙上歪扭的筆畫，小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先生說這是‘永字八法’，可我瞧著像條蚯蚓在爬?！?

周昭祈擱下手中的《左傳》，走到她身后。十六歲的少年身形愈發(fā)挺拔，月白錦袍袖口繡著暗紋，俯身時帶起清冽的墨香。他看著紙上那個缺了點、歪了鉤的“永”字，忍不住失笑：“手腕要穩(wěn)，筆鋒要藏。”

他執(zhí)起她的手，指尖覆上她微涼的手背。她的手很小，指腹因握筆生出淺淺的繭，被他溫熱的掌心包裹著，頓時僵住了動作?！澳憧矗鸸P如‘點’，要如高峰墜石……”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柳妙涵的心跳莫名快了幾拍，臉頰漸漸發(fā)燙。她偷偷抬眼，能看到他垂落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陰影，鼻梁高挺，唇線清晰。不知從何時起，她覺得周哥哥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把她拎來拎去的少年，說話時會下意識地放柔聲音，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些她讀不懂的東西。

“這樣……對嗎？”她舔了舔干澀的嘴唇，聲音有些發(fā)緊。

周昭祈似乎也察覺到兩人靠得太近，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隨即松開手，退后半步：“嗯，好多了?！彼噶酥讣埳闲聦懙摹坝馈弊郑P畫雖仍稚嫩，卻總算有了些筋骨，“多練幾遍就熟了?！?

柳妙涵“哦”了一聲，目光卻忍不住追著他的背影。他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望著庭院里飄落的梧桐葉，側臉的線條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和。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帶她去城外騎馬，她嚇得抱住他的腰，能聞到他斗篷上淡淡的雪松香；又想起上個月她偷偷爬樹摔了腿，他背著她回府，寬闊的背脊讓她覺得無比安心……

“在想什么？”周昭祈忽然回頭，目光與她相撞。

“沒、沒什么！”柳妙涵慌忙低下頭，抓起筆胡亂涂抹，卻不小心把墨汁蹭到了臉頰上。

周昭祈見狀，無奈地笑了笑，取來帕子遞給她：“又弄得像只小花貓?！彼恼Z氣帶著慣常的寵溺，眼神卻在觸及她泛紅的耳廓時，微微深了深。

這兩年，她出落得愈發(fā)亭亭玉立，褪去了嬰兒肥，眉眼間有了少女的清秀。方才執(zhí)手教她寫字時，他能清晰地聞到她發(fā)間的桂花油香，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顫，心臟竟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知道這不對，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妹妹，可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愫，卻像硯臺里的墨汁，在不知不覺中暈染開來，漸漸模糊了“兄妹”的界限。

“周哥哥，”柳妙涵擦完臉，忽然鼓起勇氣問，“你以后……會一直教我寫字嗎？”

周昭祈一怔，隨即頷首：“自然。”

“那你會一直陪著我嗎？”她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

窗外的風聲掠過廊下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周昭祈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映著他的影子，也映著少年人懵懂的依賴。他張了張嘴，想說“我會一直護著你”，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傻丫頭，說什么胡話。”

他轉過身，假裝整理書架上的典籍，指尖卻微微收緊。他知道，有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昔日那個跟在他身后跑的小不點，如今已能讓他心緒不寧；而他心中那份名為“兄長”的守護，似乎也摻雜了更復雜的情愫，如同硯臺里的墨，一旦滴入清水，便再難澄澈如初。

柳妙涵見他沒再說話，有些失落地低下頭，重新拿起筆。可這一次，她沒再抱怨字難寫，只是望著紙上周昭祈方才寫下的“永”字，指尖輕輕描摹著那道挺拔的豎鉤，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