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實錄

鋼筋的輪廓裁開天空時

影子正沿著玻璃下滑

像一塊被拉長的墨

洇濕我們鞋尖的光

你說這是云遺落的褶皺

我數(shù)著地磚上交錯的格

每一道陰影都是門檻

跨過去，鞋底就沾上新的刻度

風(fēng)穿過樓宇的縫隙

把影子吹成流動的河

我們踩著碎金般的光斑涉險

漣漪里，影子在生長

長出帶露的葉，長出

比陽光更輕的骨骼

原來陰霾從不是終點

是高樓遞給大地的請柬

我們站在明暗交界處

看彼此的輪廓被重新勾勒

每一道陰影的弧度里

都藏著，向上生長的喜悅

……………………

祁歲第一次見到辭年，是在一棟爛尾樓的十七層。

風(fēng)卷著灰沙撞在裸露的鋼筋上，發(fā)出嗚咽似的響。辭年背對著他站在斷裂的陽臺邊緣，黑色風(fēng)衣被氣流掀起，像一面破敗的旗。遠(yuǎn)處的城市在霧里浮著，玻璃幕墻反射的天光碎成一片，倒比腳下這堆鋼筋水泥更像廢墟。

“你踩碎我的煙了。”祁歲踢了踢腳邊的煙蒂，過濾嘴被碾成扁平的紅。他剛在這里找到一個絕佳的拍攝角度——夕陽會順著樓體的裂縫淌下來，在地面拼出半張殘缺的人臉。

辭年轉(zhuǎn)過身時，祁歲看清了他的眼睛。很淡的顏色，像蒙著霧的冰，落在他身上時沒有任何溫度。“這里不是攝影棚?！?/p>

“但我需要這張照片。”祁歲舉起相機晃了晃，金屬機身在昏暗里閃了點光，“或者你讓開，或者我把你也拍進去?！?/p>

辭年沒動，反而往前走了兩步。他比祁歲高一些，陰影落下來時剛好罩住祁歲的臉?！澳阒肋@棟樓里死過人嗎？”他聲音很輕，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去年雨季，一個工人從這里掉下去，據(jù)說骨頭碎得像被踩爛的塑料瓶?！?/p>

祁歲的手指在快門上頓了頓。他能聞到辭年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某種清潔劑混著灰塵的氣息，冷得像剛從冰柜里撈出來。“我對死人沒興趣?！彼^躲開那片陰影，鏡頭對準(zhǔn)了辭年的側(cè)臉，“但你的輪廓很適合這里的光線。”

快門聲在空曠的樓層里格外清晰。辭年看著他低頭翻照片，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只在嘴角勾出一個極淺的弧度，卻讓他那張過于冷硬的臉?biāo)查g有了種詭異的生動?！澳悴慌挛野涯愕南鄼C扔下去？”

“你可以試試?！逼顨q抬起眼，鏡片后的目光亮得驚人，“不過我猜你不會?！彼噶酥皋o年身后的缺口，“從這里掉下去，相機比人先落地。你想看血肉模糊，還是金屬變形？”

辭年的眼神終于有了點波動，像冰面裂開一道細(xì)縫。“你叫什么？”

“祁歲?！彼掌鹣鄼C，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卻沒點燃，“歲末的歲?！?/p>

“辭年?！睂Ψ綀笊厦謺r，風(fēng)正好掀起他的衣擺，露出一截蒼白的手腕，“辭舊迎新的辭年。”

祁歲笑了。這名字和他本人太不搭，辭舊迎新？這人渾身上下都透著“懶得和世界打交道”的漠然。他低頭點煙，火苗亮起的瞬間，看見辭年的手指在身側(cè)蜷了蜷，指甲泛著青白。

“你經(jīng)常來這里？”辭年忽然問。

“看心情?！逼顨q吐了個煙圈，看著它被風(fēng)撕成碎片，“有時候是這里，有時候是金融街的天臺。那里的玻璃擦得很亮，站在上面往下看，人都像螞蟻?！?/p>

“你喜歡居高臨下？”

“我喜歡看影子?！逼顨q指了指地面，陽光透過鋼筋的縫隙在地上畫著歪扭的線，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腳踝處交纏在一起，像某種丑陋的藤蔓，“你看，在這里，影子比人更真實?！?/p>

辭年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皮鞋尖正踩在祁歲影子的咽喉處。他輕輕碾了碾，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發(fā)出篤篤的響?！澳悴慌挛艺娴牟认氯?？”

祁歲沒回答，反而往前湊了湊，幾乎要貼上辭年的胸口。他能感覺到對方呼吸的頻率，均勻得像節(jié)拍器。“你知道反社會人格的診斷標(biāo)準(zhǔn)嗎？”他聲音壓得很低，煙味混著呼吸噴在辭年頸側(cè)，“其中一條是缺乏共情能力。比如現(xiàn)在，你該覺得不舒服，或者憤怒，但你沒有?！?/p>

辭年的手指突然扣住了他的后頸，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壓迫感。祁歲的頭皮瞬間發(fā)麻，不是害怕，是某種奇異的興奮，像電流順著脊椎爬上去?！澳悄隳?？”辭年的拇指摩挲著他頸后的皮膚，那里有塊淺淺的疤，“你在期待什么？”

遠(yuǎn)處的霧散了些，陽光斜斜地插進來，在辭年臉上切出明暗分明的線條。祁歲看著他淡色的瞳孔，忽然覺得那里面藏著一片海，深不見底，卻和自己心里的那片死水出奇地相似。

“我在期待一場暴雨?！彼f，“最好能把這里所有的影子都沖干凈?！?/p>

那天傍晚真的下了雨。祁歲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著雨簾把城市泡成一片模糊的灰。手機在桌上震動了一下，是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照片——爛尾樓十七層的缺口處，他的影子被夕陽釘在墻上，而辭年的影子正踩在他的背上，像一座沉默的山。

沒有署名，也沒有多余的話。祁歲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直到雨停，月亮從云里鉆出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xì)長的影。他忽然想起辭年的手，蒼白，骨節(jié)分明，扣在他后頸時，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暴力。

他把照片設(shè)成了屏保，然后給那個號碼回了條信息：“明天下午三點，金融街天臺。”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祁歲笑了笑。他知道辭年會來。他們是同類，是鋼筋叢林里長出的兩株毒草，只有在彼此的陰影里，才能活得更自在些。

第二天的陽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金融街的玻璃幕墻把天光反射成一片慘白，走在下面像被扔進了巨型烤箱。祁歲到的時候，辭年已經(jīng)在天臺邊緣坐著了，雙腿懸在外面，手里把玩著一把銀色的小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

“你遲到了七分鐘?！鞭o年頭也沒抬。

“路上遇到點事?！逼顨q在他身邊坐下，從包里拿出兩瓶礦泉水，扔給他一瓶，“看到一個女人在哭，哭了很久，我看了會兒?！?/p>

“你有興趣看別人哭？”

“不，我在數(shù)她掉了多少滴眼淚?！逼顨q擰開瓶蓋喝了一口，水很涼，順著喉嚨滑下去時像冰，“一共二百一十四滴。你說，人為什么要哭？眼淚能解決什么？”

辭年的刀轉(zhuǎn)得更快了，幾乎成了一道銀線?！盎蛟S只是一種生理反應(yīng)，和打噴嚏差不多?！?/p>

“有道理?！逼顨q笑了，“就像有人喜歡笑，有人喜歡殺人，沒什么原因?！?/p>

辭年終于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zhuǎn)頭看他。“你殺過人？”

“沒有?！逼顨q搖頭，“但我想過。比如上次在地鐵里，有個男人一直擠我，我盯著他的頸動脈看了很久，想象著刀子插進去的樣子?！彼葎澚艘幌?，手指并攏成刀狀，“應(yīng)該會噴很多血，染紅那些廣告燈箱?！?/p>

辭年的眼神亮了亮，像找到了同類的野獸?！拔覛⑦^。”他說得很輕，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三年前，在城西的廢棄工廠。一個男人，欠了賭債，想搶我的錢?！?/p>

祁歲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陽光落在辭年的側(cè)臉，把他的睫毛照得透明。

“他的血很難洗?！鞭o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上面還沾著什么，“染紅了我新買的皮鞋?！?/p>

“有點可惜?！逼顨q說。

“是挺可惜的。”辭年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純粹的惡意，“不過他死前的表情很有趣，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凸出來。”

風(fēng)從樓群間穿過去，帶著玻璃和金屬的氣息。遠(yuǎn)處的車流匯成一條光的河，緩緩流淌。他們坐在幾十層高的天臺上，腳下是喧囂的城市，嘴里說著殺人的事，像在討論一場電影。

“你不怕我報警？”辭年忽然問。

“你不怕我是警察？”祁歲反問。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笑聲在風(fēng)里散得很快，像從未存在過。

“我喜歡這里的影子?！逼顨q忽然說，指著地面。他們的影子被拉得很短，緊緊貼在一起，像融化的蠟，“比爛尾樓里的好看。”

“因為這里更高?！鞭o年說，“站得越高，影子越短，越不容易被踩碎?！?/p>

祁歲轉(zhuǎn)頭看他，陽光剛好落在辭年的眼睛里，那片冰海似乎融化了一點，泛著細(xì)碎的光?！澳俏覀兙鸵恢闭驹谧罡叩牡胤健！彼f，“讓所有影子都在我們腳下?！?/p>

辭年沒回答，只是把刀收了起來，放進風(fēng)衣口袋。他的手指擦過祁歲的手背，帶著一絲涼意。“晚上有個派對，去不去？”

“什么派對？”

“一個……朋友的?！鞭o年的語氣有點含糊，“去了就知道了。”

祁歲想了想，點了點頭?！昂??！?/p>

他不知道辭年口中的“朋友”是誰，也不知道那個派對會是什么樣子。但他有種預(yù)感，那里會有和他們一樣的人，一樣活在陰影里，一樣對這個世界沒什么好感。

夜幕降臨時，他們坐在辭年的車?yán)?，駛向城市的另一端。車窗外的霓虹不斷掠過，在兩人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祁歲看著辭年握著方向盤的手，想起他說過的殺人的事，心里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有種奇異的平靜。

也許這就是他們的歸宿。在彼此的陰影里，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像兩株相依為命的毒草，瘋狂地向上生長，直到把整個天空都染成灰色。

派對在一棟郊區(qū)別墅里舉行。音樂很吵，燈光很暗，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香水的味道。祁歲跟著辭年走進去，立刻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落在他們身上，好奇的，探究的，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這里的人，和我們差不多。”辭年在他耳邊低語，溫?zé)岬臍庀哌^耳廓，“別相信任何人，包括我?！?/p>

他們最后都會死在我的手下。

祁歲笑了笑，端起侍者托盤里的一杯酒?！拔覐牟幌嘈湃魏稳?。”

他喝了一口，酒很烈，像火燒過喉嚨。舞池中央有幾個人在跳舞，動作夸張而怪異，像被抽走了骨頭的木偶。角落里有人在打牌，籌碼堆得很高，其中一個男人的手指上戴著枚鉆戒，閃得刺眼。

“看到那個戴戒指的男人了嗎？”辭年忽然說，“他叫老鬼，做高利貸的，手上有三條人命?！?/p>

祁歲的目光落在老鬼身上。那人看起來五十多歲，臉上堆著油膩的笑，出牌時手指抖得厲害，像是有帕金森?！安幌瘛！?/p>

“人不可貌相?！鞭o年的目光掃過全場，像在清點貨物，“那邊穿紅裙子的女人，去年把她丈夫的剎車拆了，偽裝成意外。還有那個調(diào)酒師，據(jù)說喜歡把不聽話的客人埋在花園里?！?/p>

祁歲覺得有趣。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異類，像一顆錯投進棋盤的子，沒想到這里竟然有這么多同類。他們藏在光鮮亮麗的皮囊下，心里都裝著一片荒蕪的廢墟。

“你經(jīng)常來？”

“偶爾?！鞭o年靠在墻上，看著老鬼贏了牌，笑得滿臉橫肉，“這里是個信息交換站。如果你想找什么人，或者想處理什么麻煩，來這里就對了?！?/p>

祁歲明白了。這不是派對，是狩獵場。每個人都在尋找獵物，同時也在提防著成為別人的獵物。

“那你呢？”他轉(zhuǎn)頭看向辭年，“你在這里找什么？”

辭年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很專注，像在研究一件藝術(shù)品?！拔以谡乙粋€能和我站在同一高度的人?！彼D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現(xiàn)在找到了?！?/p>

祁歲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因為心動，而是因為興奮。像找到了對手的棋手，終于可以開始一場酣暢淋漓的對弈。

“那我們要做什么？”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做我們想做的事?！鞭o年的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酒杯，“比如，讓那些礙眼的影子，徹底消失。”

那天晚上，他們離開了派對，卻沒有回家。辭年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車窗外的樓群像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陰影，把他們包裹其中。

在經(jīng)過一座橋時，祁歲讓辭年停了車。橋下是湍急的河水，月光灑在水面上，泛著碎銀般的光。

“你看。”祁歲指著水面，“我們的影子在水里，歪歪扭扭的，像要碎了?！?/p>

辭年靠在車門上，看著水里的倒影。祁歲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纏在一起，被水流沖得支離破碎，卻又始終不肯分開。

“碎了也沒關(guān)系。”辭年說，“我們可以再造一個?！?/p>

祁歲轉(zhuǎn)頭看他，月光落在辭年的眼睛里，那片冰海似乎終于融化了，泛起溫柔的波瀾。他忽然覺得，也許陰影并不是終點。在陰影的縫隙里，也能長出新的東西，比如依賴，比如……某種連他們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感情。

“好?！逼顨q說，“我們一起造?！?/p>

風(fēng)從河面上吹過來，帶著水汽的微涼。他們站在橋邊，看著彼此的影子在水里沉浮，像兩葉相依為命的舟。遠(yuǎn)處的城市還在喧囂，霓虹閃爍，掩蓋著無數(shù)秘密和罪惡。但在這里，在這棟影交織的橋邊，他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角落。

也許他們永遠(yuǎn)無法成為正常人，永遠(yuǎn)無法理解那些所謂的溫情和善良。但沒關(guān)系，他們有彼此。在這片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在無數(shù)高樓投下的陰影間，他們會像兩株頑強的毒草，瘋狂地向上生長，直到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他們喜歡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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