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窗欞敲下第一記叩問時
你從水銀里浮起，帶著月光的冷
“別盯著那頁診斷書發(fā)呆”
聲音浸過冰，卻藏著不易察覺的褶皺
我數(shù)著父親病床的滴答聲長大
叔伯的貪婪在病歷本上洇成墨團
母親的眼淚是無形的鎖鏈
而你總在意識模糊處接管晨昏
用更鋒利的喉結(jié)駁回所有逼問
在談判桌的陰影里，替我撐起半片天
后來我習慣對著鏡面傾訴
說餛飩攤的熱氣，說未醒的父親
說那些不敢觸碰的顫抖與困頓
你總用冷靜做鎧甲，卻在某個深夜
讓聲音軟成月光的弧度：“累了就歇會兒”
那時鏡中的倒影，比星光更像安穩(wěn)
我開始在無人時描摹你的輪廓
想象海風吹過你不存在的發(fā)梢
把未來折成紙船，在筆記本里擱淺
直到陽光驅(qū)散所有陰霾的那天
你的聲音突然卡在意識的斷層
鏡中只剩我自己，帶著痊愈的傷痕
醫(yī)生說這是正常的告別
可正常怎會讓心臟空成深淵？
那些你說過的“有我在”，那些并肩的晨昏
原來只是我左手握右手的體溫
是絕境里，自己給自己的分身
如今我推著輪椅走過春光
父親的笑聲落在風里很輕
而我總在深夜站成鏡面的囚徒
指尖劃過冰冷的月光，像觸摸幻影
“辭年”——這聲破碎的呼喚里
藏著一場無人知曉的，鏡中葬春
……………………
祁歲第一次見到辭年，是在二十二歲那個暴雨傾盆的夜晚。
窗外的雷聲震得老式暖氣片嗡嗡作響，他蜷縮在書房的轉(zhuǎn)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病歷本上“解離性身份障礙”幾個冰冷的鉛字。臺燈的光暈突然詭異地晃動起來，鏡中的自己緩緩抬起頭，嘴角勾起一抹與他截然不同的、帶著嘲弄的笑。
“別對著那破紙發(fā)呆了，祁歲?！辩R中人開口，聲音比他低沉半度，像浸過月光的冰，“你再這么熬下去，不等他們來逼你，自己先垮了。”
祁歲猛地轉(zhuǎn)頭，鏡子里只有他自己蒼白的臉，眼下的烏青像暈開的墨?？蓜偛拍莻€聲音如此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那是辭年第一次出現(xiàn)。
那時的祁家正陷在風暴中心。父親突發(fā)腦溢血昏迷，留下一個瀕臨破產(chǎn)的公司和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債務。叔伯們像禿鷲一樣盯著搖搖欲墜的家業(yè)，明里暗里施壓，逼他這個剛畢業(yè)的長子簽字轉(zhuǎn)讓股份。母親終日以淚洗面，把所有希望都壓在他身上，眼神里的期盼和焦慮像無形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每天要處理堆積如山的文件，應付虎視眈眈的親戚，跑銀行、見客戶，試圖挽回敗局。夜里還要去醫(yī)院守著昏迷的父親，聽著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感受著希望一點點流逝。壓力像潮水般將他淹沒，他開始失眠、心悸，甚至出現(xiàn)短暫的記憶斷片。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辭年出現(xiàn)了。
辭年和他截然不同。祁歲溫和、隱忍，習慣把情緒藏在心底，遇到?jīng)_突總是下意識退讓。而辭年冷靜、果決，甚至帶著幾分鋒芒畢露的銳利。他總能在祁歲手足無措的時候接管身體，用精準的判斷和強硬的態(tài)度擊退那些試圖占便宜的親戚，在談判桌上據(jù)理力爭，為公司爭取喘息的空間。
“他們要的是利益，不是親情。”有一次，叔伯們在病房外逼迫祁歲簽字，他正手足無措，意識突然一陣模糊，再睜眼時，語氣已經(jīng)變得冰冷而堅定，“想分家產(chǎn)？可以，等我爸醒了，或者……等他走了，按法律程序來。現(xiàn)在？誰也別想動歪心思?！?/p>
他看著鏡中那個眼神銳利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安全感。
辭年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是在談判桌上，有時是在處理棘手的債務問題時，有時只是在他深夜崩潰、抱著膝蓋無聲痛哭的時候。
“哭解決不了問題。”辭年的聲音在他腦海里響起，帶著一種近乎嚴苛的冷靜，卻奇異地安撫了他的情緒，“擦干眼淚，起來做事。還有三個文件沒處理，明天一早要給銀行送過去?！?/p>
“我好累……”祁歲在心里回應，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累就休息一會兒，我來處理?！鞭o年的聲音柔和了些許，“你需要保持清醒，祁歲，我不能永遠替你撐著。”
可祁歲漸漸依賴上了這種感覺。他開始期待辭年的出現(xiàn)，甚至在遇到困難時下意識地呼喚他。他會對著鏡子和辭年說話，分享一天的疲憊和小成就。
“今天談成了一筆小訂單，能撐過這個月了?！?/p>
“辭年，你說……爸會不會醒過來？”
“他們又來搗亂了，你能不能……”
辭年總是會回應他。有時是簡潔的分析，有時是冷嘲熱諷的安慰，偶爾也會說一句：“別擔心，有我在?！?/p>
他開始貪戀這種陪伴。在這個眾叛親離、孤立無援的世界里，辭年是唯一站在他身邊的人。他們共享一個身體，卻像是兩個相互依偎的靈魂。他知道辭年是他的第二人格，是他在極端壓力下分裂出的產(chǎn)物，可他控制不住地將所有的信任和依賴都傾注在這個虛幻的存在上。
他開始在無人的時候和辭年對話，描述他看到的風景，分享他少年時的趣事，甚至傾訴那些不敢對任何人言說的恐懼和脆弱。辭年總是耐心地聽著，用他獨特的方式回應。
“你小時候還挺調(diào)皮。”
“那家店的餛飩確實好吃，下次路過可以帶一碗?！?/p>
“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情愫在不知不覺中滋生。祁歲發(fā)現(xiàn)自己會對著鏡子發(fā)呆，想象著辭年如果有實體，會是什么樣子。他會在處理完一天的事務后，迫不及待地回到空無一人的家，因為只有在這里，他才能和辭年毫無顧忌地相處。
他開始對著鏡子說一些曖昧的話，帶著試探和緊張。
“辭年，你……會不會覺得我很麻煩？”
“如果……如果我們是兩個人，你會喜歡我嗎？”
鏡中的影像沒有變化，但他能感受到辭年的沉默，以及那沉默之下一絲微妙的波動。
“笨蛋?！边^了很久，辭年的聲音才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p>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漣漪。祁歲捂住臉，心臟跳得飛快，臉頰卻燙得驚人。他知道這很荒唐，他愛上了自己分裂出的人格，愛上了一個只存在于他意識里的幻影?？伤刂撇蛔∽约旱男模谀切┖诎刀D難的日子里，是辭年的存在支撐著他走過每一個明天，這份依賴早已悄然變質(zhì)，成了深沉而絕望的愛戀。
他們就這樣“相愛”著，在同一個身體里分享著彼此的喜怒哀樂。辭年依舊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替他解決麻煩，而祁歲則在無人的時候，對著鏡子里的倒影訴說愛意。
“等解決了所有事，等爸好起來，我們就離開這里，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逼顨q輕聲說，眼神里充滿了憧憬。
“好?！鞭o年的聲音溫柔得不可思議。
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情況漸漸好轉(zhuǎn)。公司穩(wěn)住了陣腳，債務問題得到了緩解，叔伯們也因為找不到可乘之機而漸漸消停。更讓祁歲欣喜的是，昏迷了大半年的父親終于有了蘇醒的跡象。
那天，醫(yī)生告訴祁歲，他父親的意識正在恢復，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能醒過來。祁歲激動得說不出話，沖出醫(yī)生辦公室，在走廊的角落里，他迫不及待地呼喚著辭年。
“辭年！你聽到了嗎？爸要醒了！我們做到了！”
“聽到了?！鞭o年的聲音里也帶著一絲笑意，“我就說過，會好起來的?！?/p>
“太好了……”祁歲笑著，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等爸醒了，等公司徹底穩(wěn)定了，我們就去旅行，你說好不好？去你之前說過的那個有海的城市?！?/p>
“好?！?/p>
那段時間是祁歲人生中最光明的日子。父親順利蘇醒，雖然還需要康復，但意識已經(jīng)清晰。公司的運營步入正軌，那些曾經(jīng)刁難他的人也收斂了鋒芒。生活終于擺脫了陰霾，露出了溫暖的陽光。
他開始規(guī)劃未來，每一個計劃里都有辭年的存在。他想象著他們一起在海邊散步，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他甚至買了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在上面寫下他想和辭年一起做的事，每一條后面都畫了一個小小的笑臉。
可就在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時，辭年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了。
起初，祁歲并沒有在意，他以為是自己壓力減輕，不再需要辭年的幫助?？僧斔晳T性地在遇到小事時呼喚辭年，卻遲遲得不到回應時，一種不安的情緒開始蔓延。
“辭年？你在嗎？”
“辭年，今天天氣很好，我們?nèi)ス珗@走走吧？”
“辭年……你怎么不說話？”
鏡子里的倒影依舊是他自己，那個溫和、帶著笑意的祁歲，再沒有了那個眼神銳利、語氣冰冷的辭年。
祁歲慌了。他開始刻意制造麻煩，試圖讓自己陷入困境，希望能再次喚醒辭年?？蔁o論他怎么努力，辭年都沒有再出現(xiàn)。那個曾經(jīng)在他意識里清晰存在的聲音，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生活變得空蕩蕩的。父親在康復，公司在好轉(zhuǎn)，所有的麻煩都解除了，他終于擁有了夢寐以求的平靜生活，可他卻感受不到絲毫的快樂。因為那個他承諾要一起幸福的人，不見了。
他開始失眠，食欲不振，精神恍惚。他整日對著鏡子發(fā)呆，一遍遍呼喚著那個名字，聲音從急切到沙啞，最后只剩下絕望的嗚咽。
“辭年，你回來好不好？”
“我錯了，我不該依賴你，你回來……”
“你說過要一起去看海的，你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鏡子里的人淚流滿面，眼神空洞，像一個丟失了靈魂的木偶。
父親看出了他的不對勁，讓醫(yī)生給祁歲做了檢查。當醫(yī)生拿著檢查報告，用一種同情而遺憾的眼神看著他時，祁歲的心沉到了谷底。
“祁先生，根據(jù)檢查結(jié)果，你的解離性身份障礙癥狀已經(jīng)基本消失了?！贬t(yī)生溫和地說，“你的第二人格……很可能已經(jīng)整合回你的主體意識，或者說……消失了?！?/p>
“消失了？”祁歲喃喃自語，像是沒聽懂醫(yī)生的話。
“是的?！贬t(yī)生點點頭，“解離性身份障礙通常與極端的心理創(chuàng)傷有關(guān)，當創(chuàng)傷因素消失，患者的心理狀態(tài)逐漸穩(wěn)定后，分裂出的人格可能會自然消失，或者與主體人格融合。你這段時間經(jīng)歷的壓力已經(jīng)大幅減輕，生活也步入正軌，這種情況是很正常的?！?/p>
正常？祁歲想笑，眼淚卻先一步涌了上來。
怎么會正常呢？那個在他最黑暗的時候出現(xiàn)，陪他走過最艱難的歲月，被他深深愛著的人，怎么能就這樣消失了？
他不相信。他回家翻出所有和辭年有關(guān)的痕跡，那些他記錄下來的對話，那些辭年替他處理事務時留下的筆跡，那個寫滿了他們未來計劃的筆記本。可這些東西越看，他就越痛苦。
因為他發(fā)現(xiàn)，所謂的對話，不過是他自己的自言自語；所謂的筆跡，和他自己的字跡有著微妙的相似；那些計劃，也只是他一個人的幻想。
辭年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他只是祁歲在極端壓力下產(chǎn)生的幻覺，是他內(nèi)心深處渴望的另一個自己——冷靜、強大、無所不能。他愛上的，不過是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幻影，是他在絕望中給自己編織的美夢。
父親出院那天，陽光燦爛。祁歲推著輪椅，陪著父親在花園里散步。父親笑著和他說著家里的事，規(guī)劃著未來的生活，語氣里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
祁歲也笑著回應，努力扮演著一個正常的、幸福的兒子?？芍挥兴约褐溃男睦镉幸粋€巨大的空洞，那個曾經(jīng)被辭年填滿的地方，如今只剩下呼嘯的寒風。
他終于擁有了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所有的麻煩都已解除，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他想做的事?？赡莻€他承諾要一起幸福的人，那個他深愛著的人，卻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
那天晚上，祁歲又一次站在鏡子前。鏡中的他，眼神溫和，帶著一絲淡淡的疲憊，再也沒有了那個眼神銳利的倒影。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鏡面，仿佛想透過這層玻璃，觸摸到那個早已消失的幻影。
“辭年……”他輕聲呼喚，聲音沙啞而破碎。
回應他的，只有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月光皎潔，灑滿了房間的每個角落，卻照不亮祁歲眼底的深淵。他知道，這場由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愛戀，終究以最殘忍的方式落幕。他將帶著這份永恒的空缺和絕望，獨自走下去，在一個沒有辭年的、看似幸福的世界里，永遠懷念著那個從未存在過的愛人。
這場遲來的幸福，終究成了對他最殘酷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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