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的上午，陽光把晨霧曬成了透明的紗，輕輕揭了去。王知予站在清河坊入口的木牌下，牌子上 “清河坊” 三個字是燙金的，被歲月磨得有些發(fā)暗，倒顯出幾分踏實。她背著那只深橄欖綠背包，帶子磨得發(fā)亮，手里捏著張打印地圖，黃熒光筆圈了幾個點，旁邊的小字歪歪扭扭：“木榫咬起來會響嗎？”“瓦當(dāng)?shù)嗡恰帧€是‘嗒’？”“老墻掉灰的聲音，細得像嘆氣？”

風(fēng)帶著初夏的暖，吹得她額前碎發(fā)貼在眉骨上。背包里的設(shè)備沉，壓得肩帶陷進布料里，像導(dǎo)演那句 “要錄出時間在說話” 的囑托，沉甸甸的，落進心里了。

抬眼望，整條街都浸在新舊交錯的氣里。青石板被踩得發(fā)亮，凹處還積著昨夜的雨，映著半片云。老墻的磚掉了角，新補的青磚顏色深些，像打了塊細心的補丁。腳手架是銀灰色的，架在飛檐下，像給老房子撐了副骨頭，工人們在上面挪著，動作輕，怕驚著墻里的舊時光。

空氣里飄著好幾種味：老木料在日頭里蒸出暖烘烘的香，混著新石灰水的澀，還有風(fēng)卷來的細土，落在鼻尖上，是干干的、帶著年頭的味。王知予深吸了口氣，這味比任何檔案都實在，一吸就知道，這里的墻里藏著故事。

她低頭在地圖上劃了道線，筆尖劃過 “陸聞笙團隊修復(fù)區(qū)” 幾個字，想起幾天前巷口那只沾著磚灰的手套，還有徽章上飛檐的影子。那點記憶像顆小石子，在心里輕輕滾了滾，就被眼前的聲浪蓋過了 —— 得先找能錄進 “匠心” 的聲音。

繞開運木料的手推車，車轱轆碾過石板縫，咯噔咯噔的，像老鐘在走。她貼著墻根走，耳朵先于眼睛醒著：豬鬃毛刷掃過磚縫，沙沙的，像春蠶在啃去年的桑葉；竹鏟剔著舊灰漿，嚓嚓，一下是一下，力道準得像針灸；更遠處有木槌敲榫頭，篤、篤篤，短促得像心跳，敲完那聲，木頭像舒了口氣，穩(wěn)穩(wěn)地咬住了。

最妙的是調(diào)糯米灰漿的聲，木棒在桶里攪，咕嚕咕嚕，稠得能聽見米香在轉(zhuǎn)。風(fēng)鉆過腳手架的綠網(wǎng)，噗噗的，像誰在遠處吹口哨。麻雀在沒修完的屋檐下跳，嘰嘰喳喳，倒成了這沉緩聲景里的碎銀子，亮閃閃的。

王知予在一堵馬頭墻前停住了腳。墻是清中期的，磚上刻著 “福壽” 紋樣，被歲月磨得圓了角，卻還能看出當(dāng)年的講究 —— 壽字的彎鉤像老人笑起來的皺紋，福字的點沉甸甸的，像墜著顆金元寶。兩個老師傅站在三米高的腳手架上，戴著藍口罩，頭發(fā)白得像霜。手里的工具怪精巧：毛刷細得像睫毛，竹簽彎得像月牙，還有塊磨亮的牛骨片，正輕輕刮著磚縫里的黑垢。

老師傅的手穩(wěn)得很，刮一下，停一停，像在聽磚說什么。王知予看得呆了，背包滑到胳膊肘，她趕緊拽了拽，在墻側(cè)找了個能看清也不礙事的角，蹲下來。三腳架撐開時，金屬腿碰著石板，叮的一聲輕響，她趕緊用手墊了塊布 —— 可不能讓這雜音混進錄音里。

麥克風(fēng)架起來，槍頭斜斜對著墻。戴上耳機的瞬間，世界被濾成了細網(wǎng)：毛刷擦過磚雕的凸紋，悉悉索索，輕得能數(shù)清有幾根毛在動；牛骨片剔下一小塊百年的塵，簌簌，像時間自己掉了片鱗；老師傅的呼吸透過口罩飄下來，悠長的，和手里的動作合上了拍。

王知予閉著眼，手指懸在錄音鍵上，等那聲最準的 “時間的呼吸”。

陸聞笙正和李干事對著圖紙說話，手指點在 “西廂房主梁” 幾個字上：“含水率超標 0.3%，下午得再測，老木頭脾氣倔，潮了會發(fā)脾氣的?！?李干事在本上記，筆尖沙沙，和墻那邊的毛刷聲竟有些像。

他抬眼掃現(xiàn)場，目光在馬頭墻下那抹深橄欖綠上頓了頓。是她，耳機罩住半張臉，身子微微前傾，像株被聲音牽著的草。她站的地方上頭，老師傅剛掃下一片塵霧，在陽光里飄得細，落進設(shè)備里怕是要添雜音。

跟李干事交代了句 “您先看瓦當(dāng)樣品”，他邁開步子走過去。青石板在腳下發(fā)沉，每一步都帶著實感，像他對待老建筑的態(tài)度。

在她旁邊兩米遠站定，他輕聲說：“您好?！?/p>

王知予摘下右耳的耳機，那只耳朵立刻灌滿了現(xiàn)場的聲：灰漿桶的咕嚕，木槌的篤響，還有他說話時帶的暖意。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他工裝左胸的徽章，飛檐在日頭下亮了亮。

“在錄修復(fù)的聲音？” 他問，目光落在她舉著的麥克風(fēng)上，那東西的防風(fēng)罩像只黑鳥，正對著馬頭墻。

“嗯，為紀錄片。” 她指了指耳機，“想錄點能聽出‘耐心’的聲?！?/p>

陸聞笙抬手指向她頭頂：“上面在清磚雕，偶爾會掉細塵。” 他的指尖停在斜上方，“往后兩步，雨棚下頭干凈，聲也純些。”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帆布雨棚搭在木梁上，像給墻撐了把傘。

她沒猶豫，手一提，三腳架的腿就收了，動作快得像收傘?！爸x了?！?聲音里帶了點利落，是同行間的默契。

他看著她在雨棚下重新架設(shè)備，忽然想說點什么：“這墻是乾隆年間的，” 他指磚上的福壽紋，“您看那‘壽’字的彎鉤，收尾帶了點圓，是那會兒匠人特意留的，說‘壽數(shù)要活得圓滿’?！?/p>

王知予正調(diào)麥克風(fēng)角度，聞言頓了頓，耳朵湊近耳機，半晌才說：“剛才錄到毛刷掃過那彎鉤，沙沙的，像在摸它的圓?！?她側(cè)過頭，陽光落在她睫毛上，亮閃閃的，“像時間在呼吸。”

陸聞笙的腳步頓了頓。他修了十幾年老建筑，聽多了 “歷史價值”“工藝特色”，卻頭回聽見有人說 “時間在呼吸”。那幾個字像顆水珠，滴在他心里，蕩開一圈清透的漣漪。他沒說話，只輕輕點了點頭，眼里的光柔和了些 —— 是懂了的意思。

“您忙?！?他轉(zhuǎn)身走了，步子比來時輕了點，像怕踩碎了那聲 “呼吸”。

王知予重新戴上耳機，世界又靜了。雨棚濾掉了遠處的雜音，馬頭墻的聲聽得更清：老師傅換了支更細的毛刷，掃過 “?！?字的點，悉索聲里帶著顫，像在哄著塊老骨頭；風(fēng)從墻縫里鉆過，嗚嗚的，短得像嘆息，倒像是墻自己應(yīng)了聲；忽然有片干磚屑掉下來，嗒，砸在雨棚上，輕得像句悄悄話。

她按下錄音鍵，屏幕上的波形跟著毛刷的節(jié)奏跳，像給時間畫了條脈搏。

偶爾歇口氣時，她會瞥見陸聞笙的影子。他蹲在西廂房的門檻邊，手指沿著木紋摸，那指腹磨得發(fā)亮，肯定常碰老木頭。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門板上，和木紋纏在一起，像幅淡墨畫。有回他抬頭，正好撞上她的目光，兩人都沒說話，只點了點頭，像交換了句 “還在忙”。

錄到日頭偏西，磚雕上的紋樣在光里浮了出來，活了似的。王知予按下停止鍵，耳機里還留著最后一聲毛刷掃過的余韻，像曲子收尾的顫音。她摘下耳機，頸后沾了層薄汗，被風(fēng)一吹，涼絲絲的。

陸聞笙剛送走李干事，手里卷著圖紙，紙邊被風(fēng)吹得掀了掀。他看見她在收設(shè)備，想了想，又走了過來。

“錄完了？” 他問，聲音里帶了點松快，像收工前的舒展。

“嗯?！?她把麥克風(fēng)塞進包里，拉鏈拉到一半停住，“剛才錄到磚屑掉在雨棚上，嗒的一聲，特清楚?！?她笑了笑，眼里亮閃閃的，“像這墻跟我說了句‘你好’?！?/p>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那堵墻，日頭把磚雕的影子拉得長，落在青石板上，像誰寫了半行詩。“它是該說謝謝，” 他說，“很少有人蹲下來，認真聽它掉灰的聲。”

王知予把背包甩到肩上，帶子勒得肩頭發(fā)熱?！捌鋵嵤俏以撝x，” 她看著他，“要不是你提醒，塵氣混進錄音里，就聽不出磚雕的‘圓’了。”

陸聞笙忽然想起什么，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對了，后面要裝木構(gòu)榫卯，還有新燒的瓦當(dāng)測試音，你有興趣嗎？” 他劃開屏幕，“榫卯咬上那聲‘咔’，老匠人說‘是木頭認親’；瓦當(dāng)敲起來，好的會發(fā)‘嗡’的顫音，像帶著回響?！?/p>

她的眼睛亮了，像找到了藏起來的糖：“真的？” 聲音里帶了點急切，“那些聲太難得，紀錄片正缺這樣的‘細節(jié)’?！?/p>

“那留個聯(lián)系方式？” 他把手機遞過去，屏幕上是新聯(lián)系人界面，“到時候提前告訴你時間?！?/p>

她接過手機，指尖碰到他的，溫溫的。輸入名字時，她頓了頓：“王知予，知道的知，給予的予?！?/p>

“陸聞笙，聽聞的聞，笙簫的笙?！?他看著她輸名字，她的字和她的人一樣，清清爽爽，帶著點跳脫。

存好號碼，她把手機還給他，轉(zhuǎn)身往出口走。雨棚的影子在她腳下移，一步一挪，像在送她?！跋麓我??！?她揚了揚手，聲音被風(fēng)送過來，輕得像羽毛。

“下次見。”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融進石板路的盡頭?？ㄆ渖ぱb褲沾著點灰，背包帶子晃呀晃，像她錄下的那些聲，在風(fēng)里輕輕蕩。

手機在口袋里沉了沉，他掏出來看，屏幕上 “王知予（聲音采集師）” 幾個字，旁邊的頭像還是默認的灰色。他摩挲著那行字，忽然覺得，這清河坊的聲景里，往后該多了種新的聲音 —— 她耳機里的，他手底下的，還有新舊時光碰在一起，輕輕的回響。

遠處的木槌又響了，篤、篤篤，敲在榫頭上，也敲在慢慢沉下來的日頭里。墻縫里的風(fēng)還在吹，嗚嗚的，像在哼一首未完的歌。青石板接住最后一縷陽光，把暖烘烘的光，存進了磚縫里，也存進了那句 “下次見” 的余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