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霽天晴,檐角殘雪未消,日光卻薄而清透,斜斜地落在謝府的朱漆大門上。門匾上“謝氏武宗”四字,筆力遒勁,被雪水洇出深褐色澤,愈發(fā)顯得莊嚴(yán)。
江枝意立在門外,抬眸望去,眼底映出一抹肅穆。她不過十六七歲,身著半舊的藕荷色棉裙,外罩一件月白狐裘,是臨行前謝家給她的體面。狐裘柔軟,卻掩不住她身形的單薄,像一株初生的蘆葦,風(fēng)一吹就折??伤贡惩Φ霉P直,仿佛那纖細(xì)的骨骼里,藏著不為人知的韌勁。
“江姑娘,請?!彪S行的老管家福伯躬身,聲音恭敬卻疏離。他推開門,一股暖香撲面而來——是炭火混著松脂的味道,還有隱約的藥香,苦澀而陳舊,像一段無法愈合的舊傷。
江枝意邁過門檻,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院內(nèi)積雪已被清掃干凈,露出濕潤的磚縫,幾株老梅立在墻角,枝頭綴著零星殘雪,紅白相映,冷艷得近乎凄厲。
正廳內(nèi),謝云天端坐主位。他年約四十,面容剛毅,眉骨高聳,一雙眼沉如深潭,仿佛能看透人心。他身旁的謝夫人卻顯得憔悴,素衣素裙,鬢邊別著一朵白絨花,是未亡人的裝束。她手里攥著一方帕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目光落在江枝意臉上,忽地一顫。
“清……清婉?”她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什么,踉蹌著起身,竟不顧儀態(tài),幾步?jīng)_到江枝意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的兒,你回來了?”
江枝意被攥得生疼,卻不敢掙脫。她垂下眼睫,聲音柔軟而清晰:“夫人,我是江枝意。承蒙老爺抬愛,往后……便是謝家的清敘?!?/p>
“清敘……”謝夫人喃喃重復(fù),眼神恍惚,似在咀嚼這兩個字。她抬手,顫抖地?fù)徇^江枝意的眉梢、眼角,那里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與謝清婉的位置分毫不差。謝夫人的眼淚倏地滾落,燙得驚人,“好,好,清敘……我的女兒?!?/p>
謝云天輕咳一聲,起身扶住妻子的肩,語氣沉穩(wěn):“夫人,清敘一路勞頓,先讓她歇息吧?!闭f罷,他轉(zhuǎn)向江枝意,目光如炬,“謝家規(guī)矩不多,唯‘忠、義、禮’三字。你既入我謝氏門,便是我謝云天的義女。往后,莫要失了分寸?!?/p>
江枝意屈膝行禮,聲音清越:“清敘謹(jǐn)記?!?/p>
謝云天點(diǎn)頭,吩咐福伯:“帶姑娘去‘聽雪閣’安置。”
聽雪閣位于府邸西側(cè),臨著一片竹林,風(fēng)過時,竹葉沙沙,與檐角風(fēng)鈴相和,宛如碎玉。屋內(nèi)陳設(shè)素雅,琴案、書案、繡架一應(yīng)俱全,窗下還擺著一張美人榻,榻邊擱著未繡完的帕子——是謝清婉的遺物,鴛鴦只繡了一半,針腳凌亂,仿佛主人猝然離去時,連針線都來不及收。
江枝意站在榻前,指尖輕撫那枚銀針,針尖冰涼,像一點(diǎn)雪。她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走進(jìn)了一場別人的夢,夢里所有溫柔都凝固成了冰,輕輕一碰就會碎。
“姑娘,可還缺什么?”福伯的聲音將她拉回神。
“不缺了?!彼龘u頭,頓了頓,又道,“多謝福伯?!?/p>
福伯退下后,屋內(nèi)只剩她一人。江枝意走到窗前,推開半扇雕花木窗。窗外,雪后的陽光落在竹林里,斑駁陸離,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子。她深吸一口氣,冷冽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竹香與寒意。
忽然,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江枝意回頭,只見一個少年踏雪而來。他約莫十七八歲,身著玄青錦袍,腰間懸著一柄烏鞘長劍,劍柄纏銀絲,在日光下閃著冷芒。他生得極好,眉如遠(yuǎn)山,眼似桃花,唇角含笑,卻笑意不達(dá)眼底,像隔著一層霧。
他停在窗前,微微仰頭,目光與江枝意相撞。那一瞬,江枝意仿佛被什么蟄了一下——那雙眼太亮,也太冷,像是能看穿她所有偽裝。
“這位便是清敘妹妹?”他聲音清朗,帶著幾分慵懶,卻莫名讓人脊背發(fā)涼。
江枝意福了福身:“見過少爺?!?/p>
謝時安笑了,眼尾微挑,桃花眼瀲滟生波:“妹妹不必多禮。往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彼D了頓,語氣忽然輕了幾分,“聽雪閣偏僻,妹妹若怕黑,夜里可要讓丫鬟多點(diǎn)幾盞燈。”
這話聽著體貼,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鋒刃。江枝意垂眸,聲音溫順:“多謝少爺關(guān)心?!?/p>
謝時安不再多言,轉(zhuǎn)身離去。雪地上,他的腳印深深淺淺,很快又被新雪覆蓋,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江枝意卻站在窗前,久久未動。她想起方才那雙眼,想起他腰間那柄劍,想起他話里話外的試探。
她忽然明白,這場“認(rèn)親”遠(yuǎn)非表面那般溫情。謝夫人的眼淚,謝云天的威嚴(yán),謝時安的笑意……都像是一張張面具,而她,不過是被命運(yùn)推進(jìn)這局棋里的一枚卒子。
暮色四合,丫鬟送來晚膳。一碗碧粳粥,幾碟清淡小菜,并一盅烏雞湯。江枝意食不知味,只覺那湯里浮著的枸杞紅得刺目,像血珠。
夜里,風(fēng)大了。竹林呼嘯,窗紙被吹得簌簌作響。江枝意躺在陌生的床上,睜眼望著帳頂。帳幔是淺青色的,繡著折枝梅,與她從前在江家用的粗布帳子天壤之別。可她卻覺得,這錦帳比寒風(fēng)更冷。
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睡去。夢里,她回到幼時,父親背著她走在雪夜的小巷,母親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燈籠的光暈開一團(tuán)暖黃,雪花在光里飛舞,像無數(shù)小小的蝶。
忽然,燈籠滅了。四周一片漆黑,只剩她一人站在雪地里。她惶然四顧,卻見遠(yuǎn)處梅樹下,一個少女靜靜站著,面容與她有七分相似,卻更蒼白,更羸弱。少女朝她伸出手,唇角帶笑,眼神卻空洞。
“你是誰?”江枝意問。
少女不答,只是輕輕搖頭,轉(zhuǎn)身走入風(fēng)雪。江枝意想追,卻邁不開步,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背影被雪色吞沒。
她驚醒時,天已微亮。窗外,雪又開始下了,一片片落在竹葉上,發(fā)出極輕的“嗒嗒”聲。她抬手摸臉,指尖一片冰涼,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
她忽然想起謝夫人昨日的話——“我的女兒,你回來了?!?/p>
江枝意閉上眼,輕聲呢喃:“我不是你的女兒。我只是……江枝意?!?/p>
可在這深宅大院里,誰又會在意一個替身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