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幫總舵的密艙藏在主船底層,入口偽裝成儲糧的地窖,掀開那塊嵌著鐵環(huán)的青石板時(shí),一股混雜著霉味與血腥的氣息撲面而來。沈硯舟舉著半截蠟燭,火苗在穿堂風(fēng)里抖得像片枯葉,照亮了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歷年漕運(yùn)的記錄,卻在某幾行刻字處,被人用利器鑿得面目全非。
“這里就是藏‘陰賬’的地方?!鄙砗髠鱽礓顓栵L(fēng)的聲音,他手里提著盞馬燈,燈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積灰的地面,“三天前我就覺得不對勁,鹽崇光的人在總舵外鬼鬼祟祟,想來是沖著這些東西來的?!?/p>
沈硯舟蹲下身,指尖拂過地上散落的殘卷。泛黃的宣紙上,墨跡因受潮而暈染,卻仍能辨認(rèn)出“鹽氏分支”“運(yùn)河控制權(quán)”“官銀分流”等字樣。其中一張殘卷的邊緣還沾著暗紅的印記,像是干涸的血漬,上面用狂草寫著:“光緒三年,夜襲鹽氏碼頭,焚船十三艘,溺斃者七十二,奪官銀二十萬兩,藏于……”后面的字跡被蟲蛀得模糊不清,只剩個(gè)“暗”字依稀可辨。
“光緒三年……”沈硯舟喃喃道,“距今正好一百年。”他猛地抬頭看向漕厲風(fēng),“百年前漕氏為了壟斷運(yùn)河,竟對鹽氏分支痛下殺手?連官銀都敢私吞?”
漕厲風(fēng)別過臉,望著密艙角落里堆放的木箱,木箱上的銅鎖早已生銹,鎖孔里塞著干枯的河草。“是我曾祖父那輩做的事。”他聲音艱澀,像在嚼著碎玻璃,“當(dāng)年鹽氏分支掌握著運(yùn)河最險(xiǎn)的‘九道灣’,漕船要過灣,就得給他們交三成利。曾祖父不甘心,就設(shè)計(jì)了那場‘夜襲’,對外只說是鹽氏私通海盜,被官府剿滅……”
沈硯舟的心沉了下去。他原以為漕幫與鹽家的恩怨只是商業(yè)競爭,沒想到竟?fàn)砍吨倌昵暗臏玳T血仇。鹽崇光的瘋狂,鹽家的執(zhí)念,原來都源于這場被掩蓋的慘案。
“那些官銀……”沈硯舟追問,“殘卷上說藏于‘暗’處,是暗河?還是密室?”
漕厲風(fēng)搖頭:“我也不知道。曾祖父臨終前只說‘官銀見不得光,見光必遭天譴’,此后百年,漕幫雖壟斷漕運(yùn),卻再也沒人敢動(dòng)那筆銀子?!彼D了頓,忽然想起什么,“不對!鹽崇光要找的恐怕不只是儺面具,還有這筆官銀!他盜陰儺祭器,搭儺戲臺,說不定就是想用祭祀逼出官銀的下落!”
兩人剛要離開密艙,突然聽見主船外傳來一陣詭異的歌聲。那歌聲不似人聲,倒像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歌詞是晦澀的古語,聽得人頭皮發(fā)麻。漕厲風(fēng)臉色驟變:“是陰儺戲的巫歌!鹽崇光開始祭祀了!”
他們沖出總舵,跳上快船往暗灣趕。夜色里,暗灣的水面泛著詭異的紅光,一座臨時(shí)搭建的儺戲臺立在水中央的木樁上,戲臺四周掛滿了白色的招魂幡,被風(fēng)卷得獵獵作響。鹽崇光穿著件繡滿水紋的黑袍,手里舉著那枚青銅面具,正站在戲臺中央吟唱巫歌。
戲臺下方的水面上,漂浮著十幾個(gè)木籠,籠里關(guān)著的竟是漕幫的船工與陵王村的村民!他們被堵住嘴,眼里滿是恐懼,身體隨著水波輕輕晃動(dòng),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鹽崇光!你瘋了!”漕厲風(fēng)站在岸邊怒吼,“用活人祭祀河神,是要遭天譴的!”
鹽崇光停下吟唱,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戴著那枚青銅面具,面具眼窩的夜明珠映得他面目猙獰?!疤熳l?我鹽氏七十二口被你們屠戮時(shí),天譴在哪里?”他的聲音透過面具傳出,帶著金屬般的冷硬,“這祭祀,是還給百年前的亡魂!是要讓漕氏血債血償!”
他猛地將面具按在戲臺中央的祭臺上,面具上的血紋突然流轉(zhuǎn)起來,像是活了過來,順著祭臺的紋路蔓延到水面。木籠里的村民突然開始抽搐,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們的手腕上,竟浮現(xiàn)出與“陰賬”朱印一模一樣的印記!
“他在用‘血祭’喚醒陰賬上的亡魂!”沈硯舟驚道,“這些人都是當(dāng)年鹽氏受害者的后代!鹽崇光要借亡魂之力,逼出官銀的位置,還要讓漕幫的人親眼看著自己的族人被河神吞噬!”
漕厲風(fēng)目眥欲裂,正要下令沖上去,卻被沈硯舟攔住?!安荒苡碴J!戲臺四周的水里埋了炸藥!”沈硯舟指著水面上漂浮的油花,“那是引火油,只要一點(diǎn)火星,整個(gè)暗灣都會(huì)被炸上天!”
鹽崇光似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發(fā)出一陣狂笑:“沈大人果然聰明??上О。銈儼l(fā)現(xiàn)得太晚了。”他從祭臺底下拖出一個(gè)麻袋,麻袋里滾出個(gè)東西,在紅光里閃著金屬的光澤——竟是個(gè)銹跡斑斑的火藥引信,引信的一端連著戲臺的木樁,另一端浸在水里,不知通向何處。
“這暗灣的水下,連著漕幫的‘百年船塢’?!丙}崇光的聲音帶著毀滅般的瘋狂,“船塢里停著你們漕幫歷代的舊船,都是用慕氏木材打造的——那種木材最是易燃,只要我點(diǎn)燃這引信,不僅這些活人要喂河神,整個(gè)漕幫的根基都會(huì)被炸得粉碎!到時(shí)候,運(yùn)河就是我鹽家的天下!”
漕厲風(fēng)如遭雷擊,踉蹌著后退一步。慕氏木材……他想起曾祖父留下的家訓(xùn):“船用慕木,可避水險(xiǎn),然遇火則焚,需慎之又慎?!碑?dāng)年打造百年船塢時(shí),曾祖父力排眾議用了慕氏木材,原來不是為了避水險(xiǎn),而是為了守住官銀的秘密——用易燃的木材做屏障,誰敢靠近,就同歸于盡!
“你瘋了!船塢炸了,運(yùn)河會(huì)改道,沿岸百姓都會(huì)遭殃!”沈硯舟怒吼,他終于明白鹽崇光的真正目的——他要的不是復(fù)仇,不是財(cái)富,而是徹底摧毀一切,讓百年前的悲劇重演!
鹽崇光卻像是沒聽見,他舉起火把,一步步走向祭臺:“百年前你們毀了我的家,百年后我就毀了你們的根!這叫報(bào)應(yīng)!”
就在火把即將觸到引信的瞬間,戲臺的木樁突然劇烈晃動(dòng)起來。水面下涌起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浮出個(gè)黑影,竟是艘早已腐朽的漕船!船身上還能看到“光緒三年”的字樣,正是百年前夜襲鹽氏的那艘主船!
“官銀……在船底!”漕厲風(fēng)失聲驚呼。
鹽崇光也愣了一下,目光被那艘沉船吸引。就在這剎那的遲疑,沈硯舟突然從懷里摸出個(gè)瓷瓶,將里面的“破邪散”用力擲向戲臺。藥粉在空中炸開,落在青銅面具上,面具上的血紋瞬間褪色,巫歌戛然而止,水面的漩渦也漸漸平息。
“抓住他!”沈硯舟大喊。
漕厲風(fēng)反應(yīng)極快,帶著漕幫的人躍入水,劈開木籠救人。鹽崇光見狀,怒吼著將火把扔向引信,轉(zhuǎn)身就要跳船逃跑??伤麆偺ど咸?,就被一個(gè)蒼老的聲音喝?。骸澳跽?!住手!”
只見陵王村的老祭司拄著拐杖,站在岸邊,他的身后跟著幾個(gè)幸存的鹽氏分支族人,手里捧著一塊褪色的族譜。“你以為百年前的事真是漕氏一人所為?”老祭司聲音顫抖,“當(dāng)年鹽氏分支私通海盜是真,漕氏借機(jī)滅門也是真!兩家都有罪,你何必再讓無辜者陪葬?”
鹽崇光看著族譜上的名字,看著那些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族人,舉著火把的手突然僵住。青銅面具從他臉上滑落,露出張淚流滿面的臉。
引信在水面上燒得飛快,離炸藥只剩寸許。沈硯舟急中生智,脫下官袍,蘸著水奮力甩向引信。官袍蓋住引信的瞬間,他又將隨身攜帶的酒壺扔過去,烈酒潑在官袍上,隔絕了空氣,引信“滋”地一聲熄滅了。
暗灣恢復(fù)了平靜,只有巫歌的余音還在水面上回蕩。鹽崇光被漕幫的人按在地上,卻不再掙扎,只是望著那艘百年沉船,像個(gè)迷路的孩子。漕厲風(fēng)走到老祭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百年的債,漕氏認(rèn)。該償?shù)?,我們一分都不?huì)少?!?/p>
沈硯舟站在岸邊,看著被救上岸的村民,看著那艘浮出水面的沉船,心里百感交集。百年的恩怨,終于在這一刻揭開了遮羞布,雖然過程慘烈,卻終究沒有讓悲劇重演。
夜色漸淡,東方泛起魚肚白。沈硯舟望著緩緩流淌的運(yùn)河,知道自己在蘇州的日子不會(huì)平靜。漕幫與鹽家的糾葛、官銀的下落、陰儺戲的秘密……還有那些藏在水底的真相,都等著他去揭開。但他不再迷茫,因?yàn)樗靼?,所謂的正義,不僅是懲治罪犯,更是讓被掩蓋的歷史重見天日,讓仇恨在真相面前漸漸消融。
遠(yuǎn)處傳來漕船起航的號角聲,不再是陰船的死寂,而是帶著新生的力量,在運(yùn)河上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