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備好茶飲后,梅爾菲娜造訪秋日擴建的客房,見到依舊喜怒不形于色的亞歷克西斯,以及神情略顯安心的塞德里克。
兩人本就不是健談之人,即便獨處想必也少有機鋒往來。
不過沉默對他們而言倒也算不上煎熬。
"公爵大人,方才失態(tài)了,實在慚愧?,F(xiàn)已平復(fù),特來迎接護衛(wèi)騎士。"
"不......我也有失禮之處。雖無冒犯之意,但粗魯態(tài)度確該致歉。"
"呃......"
"怎么?"
"沒.......只是沒想到會親耳聽見公爵大人道歉。"
這脫口而出的真心話或許太過直白。
正擔(dān)心是否觸怒對方時,卻見亞歷克西斯的眉峰紋絲未動。
"你大概不知,我若自覺理虧也會道歉。"
"嗯.......今日方知。.......其實我并未覺得受辱,只是反應(yīng)過激罷了。"
不被需要與遭人猜忌,正是梅爾菲娜成長過程中最敏感的傷痕。
怒意消退后,先前的失態(tài)反倒令她耳根發(fā)燙。
"要共飲些茶嗎?瑪麗很快會送來。"
"也好。"
奧古斯特站到亞歷克西斯身后,塞德里克則與梅爾菲娜交換了站位。
感知到背后熟悉的吐息,她繃緊的肩線終于松弛——果然這個位置才最令人安心。
"剛才撇下你......抱歉。"
"無妨,您能平靜下來就好。"
推著餐車的瑪麗很快現(xiàn)身。
今日飄來的并非玉米茶香,而是正統(tǒng)紅茶馥郁。
接過茶壺斟滿兩杯后,她從糖罐豪爽地舀入大量砂糖與牛奶,將其中一杯放在面露詫異的亞歷克西斯面前。
"這是領(lǐng)主府近來風(fēng)行的飲法。不喜可剩。"
梅爾菲娜說罷先啜飲自己那杯。
上等茶葉的醇厚與砂糖牛奶的甘潤完美相融,倦怠的身心仿佛被甜蜜浸潤。
亞歷克西斯淺嘗即止,盯著杯中液體凝視片刻,突然仰首飲盡。
".......壺里裝的是砂糖?"
"嗯,若合口味可續(xù)杯。"
在公爵欲言又止的注視下,瑪麗已斟滿新茶。
領(lǐng)主府的規(guī)矩是首杯由侍者調(diào)配,續(xù)杯自便。
".......如此用量,價值不菲吧。"
"在領(lǐng)主府,這算是可自由取用的調(diào)味品。當(dāng)然對外尚需時日。"
砂糖作為羅曼納共和國進口的奢侈品,在愈北方愈顯珍稀。
貴族亦難日常享用,多作滋補藥劑。
身處王國最北疆恩卡爾地區(qū)的亞歷克西斯,瞬間領(lǐng)悟"自由取用"四字的分量。
".......你果然永遠令人心驚。"
雖帶著苦笑,但基于往日交易往來,他并未懷疑梅爾菲娜的說辭。
見他慢品第二杯的模樣,公爵對甜味倒也并不排斥。
——緯度愈高寒之地,糖分消耗愈盛。
朦朧記得研究指出:低溫會提升人體對糖分與酒精的潛在需求。
伏特加等烈酒的產(chǎn)地確多位于極寒之境。
“在這領(lǐng)主宅邸里,紅茶可比砂糖貴重得多。若您執(zhí)意要付報酬的話......待來年開春,捎些紅茶來便好?!?/p>
“就此約定?!?/p>
兩人間的空氣仍凝滯著先前的余韻。
話語間斷的間隙里,茶盞起落的聲響反倒格外清晰。
火缽中炭火爆出"噼啪"一聲,亞歷克西斯啜飲著第三杯茶,淡青色眸子望向躍動的火光,忽如夢中絮語般低喃:
"此處倒是暖和.......前些日子還在營帳里凍得發(fā)抖,恍如噩夢。"
"荒原的寒風(fēng)確實刺骨。"奧古斯特應(yīng)道,"帳隙里漏進的風(fēng)雪最是難熬。"
聽聞魔物常在夜間襲營,騎士們只得輪值守夜,裹著獸皮蜷在營帳里歇息。
北境嚴冬動輒零下數(shù)十度,帳幕雖能擋風(fēng),內(nèi)外溫差卻不過半步之遙。
"公爵大人也是如此歇息?"
"不過帳子稍寬敞些罷了。騎士尚有行軍床可臥,比直接凍土的士兵強得多——每年被地寒蝕了筋骨的新兵可不少。"
亞歷克西斯余光瞥見塞德里克正與梅爾菲娜對視,便見青年執(zhí)事上前請示:"塞德里克,那物件可備妥了?"
"請交予在下。閣下,可否暫借奧古斯特一用?"
獲準后,執(zhí)事行禮引著滿臉困惑的騎士退出廳門。
"您又要給我什么驚喜呢?"公爵轉(zhuǎn)向少女的眼中帶著促狹。
梅爾菲娜捻著茶杯搖頭:"妾身何曾刻意驚擾閣下?"
"今日領(lǐng)教的奇事已夠多了。"
他苦笑著晃了晃鎏金茶盞,"往紅茶里加糖......倒是頭一遭。"
"在王都,果脯蜜餞倒是最常見的糖漬品。"
"北境亦然。不過我們更常糖漬玫瑰或紫羅蘭———這貧瘠之地難得見艷色花卉,貴婦們最是珍視。"
他忽然陷入回憶,"先父......常以此贈予家母。"
話音未落,陰翳已覆上眉宇:"奧古斯特說到何種程度?"
".......略聽聞令甥雙親之事,以及前代公爵夫婦......."梅爾菲娜話音漸弱。
"無趣的舊事罷了,忘了最好。"公爵生硬截斷話頭。
侍女瑪麗倒抽冷氣的聲音突兀響起。
"妾身有言相諫。"少女突然正色。
"嗯?"
"這般動輒以'與你無關(guān)'搪塞他人的習(xí)慣,還是改了好。"
".......確是事實。"
"是否相干當(dāng)由妾身斷定!這般獨斷最是惱人!"
亞歷克西斯高高蹺起腿,沉默良久,仿佛在咀嚼那句話的含義。
“.......比如說,我以丈夫的立場要求你必須親口說出所有不愿示人的過往——這對你而言難道不是一種痛苦嗎?”
“這個嘛.......確實算不上什么得體的態(tài)度呢?!?/p>
“我也一樣。若你對我說『既然是妻子就該了解我的一切』,我同樣不會愉快。既然自己也有不愿被侵犯的領(lǐng)域,就不該輕率踐踏他人的邊界吧?!?/p>
“.......公爵大人真是極端得驚人呢。”
望著亞歷克西斯浮現(xiàn)的困惑神情,梅爾菲娜不禁產(chǎn)生某種介于愕然與憐憫之間的情緒。
雖然知道北部居民重視契約精神,但人心豈是能夠等價交換之物?
用秘密換取秘密,用坦白回應(yīng)坦白——世間情誼哪有這般簡單。
“剛見面就以夫妻名義要求全盤托出,任誰都會抗拒吧?既沒有信用基礎(chǔ),又缺乏信賴關(guān)系,這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嗎?”
亞歷克西斯仍掛著難以理解的表情,梅爾菲娜卻移開視線轉(zhuǎn)向瑪麗。
“就像最初我認為該定期讓適婚年齡的瑪麗回索拉松歇息,甚至盤算過找借口送她回公爵府。但現(xiàn)在我知道,這話說出口定會惹惱她?!?/p>
“那是當(dāng)然的,梅爾菲娜大人?!?/p>
看著瑪麗微微鼓起的臉頰,梅爾菲娜不禁輕笑出聲。
當(dāng)初還以為她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難懂侍女。
“自以為體貼的公平之舉,反而可能成為傷害對方的利箭———這種事我深有體會。所以相互理解的努力才格外珍貴啊?!?/p>
不愿被觸碰便不去觸碰,承諾保障貴族生活就請別過問私事。
亞歷克西斯的處世之道,更像在訂立契約而非經(jīng)營人情。
“公爵與我成長的環(huán)境、價值觀、所見所聞都截然不同。我不會強求您坦白隱秘,想說時自然會說,永遠沉默也無妨?!?/p>
亞歷克西斯無意識地端起茶杯,發(fā)現(xiàn)已空時略顯詫異。
梅爾菲娜執(zhí)起茶壺為他續(xù)杯。
既成婚姻,若梅爾菲娜鑄下大錯終需由他擔(dān)責(zé);
倘若明日他突遭厄運,余波必將直接殃及于她。
在教會婚約書上簽名的意義,正在于此。
“即便如此,作為夫妻,您的事沒有與我無關(guān)的,反之亦然?!?/p>
“.......明白了,我會注意?!?/p>
“嗯,請務(wù)必如此?!?/p>
見他意外坦率地應(yīng)允,梅爾菲娜抿嘴輕笑,為自己也斟上紅茶。
壺中最后一滴茶水,恰在此刻落入了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