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硯握著筆的手頓了頓，筆尖的赭石在宣紙上暈開一小片暖紅，像晨陽剛吻過楓葉的一角。他側(cè)過頭看阮沁禾，睫毛上沾著畫室里浮動的微塵，在光里輕輕顫：“剛才那筆太實了，少了點風的影子?！闭f著取過一支狼毫，蘸了清水在紅楓邊緣掃過，原本濃重的色塊頓時透出幾分朦朧，像秋霧漫過枝椏時，給紅留了道呼吸的縫

阮沁禾看著那抹被水暈開的淡紅，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塞納河左岸的畫室。那時她總嫌自己調(diào)的紅太“悶”，顧硯就搬了張木凳坐在窗邊，指著河面上碎金似的陽光說：“你看，連河水都知道留三分亮，楓葉怎么能把紅全潑出去？”他說話時，河風卷著他的圍巾掃過畫架，帶起她攤在桌上的色卡，那張寫著“秋林晨露”的紙片正好落在他手背上，像枚輕盈的印章

“阮姐！顧先生！”小林抱著一摞畫框沖進畫室，帆布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噔噔的響，“剛收到盧浮宮那邊的郵件，說要給《秋林》單獨設(shè)個展柜，配射燈的那種！”她把打印出來的郵件拍在畫桌上，紙頁邊緣都被捏出了褶，“還有還有，上次說您畫得不如打印店的那個藝術(shù)博主，剛才發(fā)視頻道歉了，說特地去看了您早年的寫生，才知道‘秋林的留白里藏著整座山的呼吸’——這話跟您色卡上寫的簡直一模一樣！”

阮沁禾拿起郵件，指尖劃過“特邀參展”幾個字時，忽然瞥見小林毛衣上沾著的顏料。那抹藍灰調(diào)得極特別，像暮山銜著的最后一縷煙，正是她當年標在色卡上的“暮山寒煙”?！斑@顏色調(diào)得不錯?！彼χc頭，小林頓時紅了臉，撓撓頭說：“是照著您夾在書里的色卡練的，顧先生說您當年教他‘顏色要帶點溫度’，我試了好多次，加了點赭石才調(diào)出這股暖乎乎的灰?！?/p>

顧硯這時正蹲在墻角翻找什么，帆布包被他倒過來，滾出幾支褪色的畫筆、半塊殘墨，還有個鐵皮小盒。他打開盒子，里面是七年前她用剩的顏料塊，青綠的石綠上還留著她咬過的牙印——當年沒錢買新顏料，她總把干透的顏料塊泡軟了再用，急了就用牙咬著扯開包裝?！澳憧矗彼e著那塊石綠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光，“還能用，混點藤黃就是塞納河春天的水色?！?/p>

手機在這時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后卻傳來沈漣帶著哭腔的聲音：“阮沁禾，你贏了又怎么樣？顧硯當年在巴黎街頭為了給你買顏料，打三份工被搶了錢包，你知道嗎？他為了幫你找那本色彩考，在雪地里摔斷過腿，你記得嗎？”

阮沁禾握著手機的手緊了緊，看向顧硯。他正低頭用那塊石綠調(diào)色，左手手腕內(nèi)側(cè)有道淺疤，是當年在塞納河幫她撿掉進水里的畫具時被碎玻璃劃的。七年前那個雪夜，他裹著大衣送來書，右腿褲腳滲著血，卻說“路上摔了跤，不礙事”。原來有些疼，他藏了這么久

“沈漣，”阮沁禾的聲音很輕，卻帶著韌勁，“他為我做的，我會用往后的日子慢慢還。但你欠他的尊重，欠藝術(shù)的真誠，這輩子都還不清。”

掛了電話，顧硯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那抹“暮山寒煙”，正往畫紙上添。他畫的是片新生的銀杏葉，葉脈里摻了點赭石的暖，像把七年前的秋陽揉碎了藏在里面?！皠偛耪{(diào)顏色時想起件事，”他忽然開口，耳尖又紅了，“當年在畫室，你說‘等我畫出能配得上塞納河霧的藍，就回來’。其實那天我在心里接了句——‘我在這兒，畫多少霧都等’?！?/p>

畫室的門被推開，沈董帶著幾位策展人走進來，目光落在《秋林》上時，忍不住贊嘆：“這紅里有風骨，留白處見心性，難怪能打動盧浮宮的評委?！彼D(zhuǎn)頭看向阮沁禾，遞過一份合同，“沈氏想跟你簽長期合作，不為別的，就為你畫里那股不認輸?shù)膭艃骸@才是藝術(shù)該有的樣子。”

夕陽透過玻璃窗斜斜切進來，在畫紙上投下長長的光影。顧硯拿起筆，在那片銀杏葉旁邊添了只停駐的鳥，羽毛用了“秋林晨露”的淡金，喙尖點了點“暮山寒煙”的灰藍。阮沁禾看著他落筆的弧度，忽然想起七年前他蹲在畫室地板上教她調(diào)色的模樣，那時他說“真正的顏色在心里”，此刻她才懂，心里的顏色里，藏著未說出口的惦念，藏著跨過人海的奔赴，藏著歷經(jīng)霜雪卻依舊鮮活的——重逢

“《新生》的落款，”阮沁禾拿起筆，在畫紙右下角頓了頓，“該寫兩個名字?！?/p>

顧硯的筆尖輕輕碰了碰她的筆桿，像兩片楓葉在風里相觸?！昂?，”他說，聲音里帶著笑意，“就像當年色卡上的批注，你的字旁邊，總得有我的?！?/p>

窗外的銀杏葉又落了幾片，飄在《秋林》的畫框上，像給這段遲來的故事，蓋了個溫柔的章。那些曾經(jīng)的刁難與錯過，此刻都成了畫里的留白，讓重逢的顏色，紅得更烈，也暖得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