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柵外的麻雀啄食著晨光,
我數(shù)著裂縫,等一扇不會打開的門。
他們說世界在奔跑,
而我,連爬行都顯得奢侈。
封塵站在少管所的大門前,手心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釋放證明。紙上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像是被雨水浸泡過,又像是被他的汗水浸透。三年了,外面的陽光還是那么刺眼,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他的視網(wǎng)膜。
他瞇起眼,遠處的城市天際線已經(jīng)變了模樣。三年前,那里還是一片低矮的廠房,如今卻矗立著幾棟玻璃幕墻的高樓,反射著冷冽的光,像一排咧開的金屬牙齒。
“14057,這是你的東西?!豹z警遞過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他入獄時的那身衣服——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格子襯衫,一條褲腳磨破的牛仔褲。他抖開襯衫,發(fā)現(xiàn)領(lǐng)口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痕跡,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鐵銹。
他記得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
養(yǎng)父的皮帶抽在他背上時,他蜷縮在墻角,數(shù)著地磚上的裂紋。一條、兩條、三條……直到數(shù)不清。然后,他摸到了廚房里的那把刀。
記憶在這里斷片了。
再醒來時,警笛聲刺破雨夜,手銬冰涼的觸感烙進他的腕骨。
客運站的人潮像海浪一樣涌來,封塵站在自動售票機前,手指懸在屏幕上,遲遲沒有按下去。三年前,他只需要往投幣口塞幾張皺巴巴的紙幣,現(xiàn)在,屏幕上跳出一排選項:掃碼支付、人臉識別、數(shù)字錢包。
“不會用就讓開?!鄙砗蟮娜瞬荒蜔┑赝屏怂话选?/p>
封塵退后兩步,攥緊了手里的五十二塊錢——這是他在少管所縫了三百件襯衫的報酬。在監(jiān)獄里,這筆錢能買二十包方便面,但在這里,他甚至不知道夠不夠一張車票。
最后,是一個戴著工牌的工作人員走過來,教他點了屏幕上的“現(xiàn)金支付”選項。機器吐出車票時,封塵盯著那張薄薄的紙片,突然覺得荒謬——他連買張車票都需要人教。
大巴車駛離郊區(qū),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封塵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感受著引擎的震動從顱骨傳來。三年前,這條路兩旁還是稻田,現(xiàn)在卻擠滿了新建的廠房,煙囪里噴出的灰煙污染了整片天空。
他的影子映在車窗上,和飛速掠過的廣告牌重疊。屏幕里,一個穿著銀色緊身衣的虛擬偶像正在跳舞,動作像機械般精準。封塵盯著看了幾秒,突然覺得惡心——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得他不認識了。
終點站到了。
封塵被人流推著走出車站,站在十字路口,紅綠燈已經(jīng)換成了會說話的智能系統(tǒng)。街對面的大屏幕上,新聞主播正報道著最新款的腦機接口設(shè)備。
“只需植入一枚芯片,就能直接連接互聯(lián)網(wǎng),體驗真正的‘?dāng)?shù)字永生’……”
封塵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翻蓋手機——少管所允許他們用的唯一通訊工具,屏幕裂了一道縫,像他的人生一樣,勉強能用,但早已過時。
夜幕降臨時,他找到了那家叫“長庚”的網(wǎng)吧。推門進去,熟悉的泡面味和電子設(shè)備的焦糊味撲面而來。三年前,他常來這里打零工,老板李叔是個獨臂老頭,從不過問他的來歷。
但柜臺后坐著的,是個染著藍發(fā)的年輕人,正戴著VR眼鏡手舞足蹈。
“上網(wǎng)?身份證?!睂Ψ筋^也不抬。
封塵站在原地,喉嚨發(fā)緊。他的身份證早被注銷了。
“我……找李叔?!?/p>
年輕人終于摘下眼鏡,打量了他幾眼:“老頭去年死了,肝癌?!?/p>
封塵的指尖微微發(fā)抖。
墻上的電子佛龕亮著LED燈,李叔的黑白照片在光影里似笑非笑。旁邊供著一包紅雙喜——是他以前常幫李叔跑腿買的牌子。
藍發(fā)青年從抽屜里摸出個信封:“老頭留了這個,說要是有人來找工作就給他?!?/p>
封塵拆開信封,里面是五百塊錢和一張字條:
「無論你是誰,拿去買身像樣衣服?!?/p>
雨開始下了。
封塵站在便利店門口,盯著冰柜里那些花花綠綠的飲料瓶。三年前,最貴的不過是五塊錢的可樂,現(xiàn)在貨架上擺滿了“納米膠原蛋白水”“量子能量飲料”,價格標簽上的數(shù)字讓他胃部抽搐。
收銀員掃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洗得發(fā)白的衣服上停留了一秒,又迅速移開。
“現(xiàn)金還是移動支付?”
封塵把紙幣攤在柜臺上。對方用兩根手指捏起錢,像是在撿垃圾。
走出門時,他聽見身后傳來壓低的聲音:
“——剛從局子里出來的吧?”
霓虹燈亮起來了,封塵站在街角,看著自己的影子被各種顏色的光切割成碎片。櫥窗里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說最新款腦機接口即將上市。
他突然很想阿飛——那個會為流浪狗哭鼻子的傻小子。三年前那個雨夜,如果他沒撿起那把刀……
口袋里的硬幣叮當(dāng)作響。封塵數(shù)了數(shù),還剩三百七十二塊五毛。夠買張去城西的公交車票,那里有家修車廠,老板曾經(jīng)說等他出來可以當(dāng)學(xué)徒。
公交車進站時,噴出一股冷氣。封塵踏上臺階,發(fā)現(xiàn)投幣箱變成了閃著藍光的掃描器。
司機不耐煩地揮手:“掃碼!不會用就別擋道!”
他退后兩步,看著車門關(guān)上,公交車駛離站臺。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他手里的硬幣。水珠順著劉海滴進眼睛,和某種溫?zé)岬囊后w混在一起流下來。遠處商業(yè)街的霓虹在水洼里扭曲變形,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三年的時間,足夠讓游戲機變成全息投影,足夠讓投幣車變成智能公交,足夠讓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變成徹頭徹尾的古代人。
封塵抹了把臉,走向雨幕深處的電話亭。至少那里應(yīng)該還能用硬幣——如果電話亭還沒被拆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