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飲散時，日頭還掛在西山頂上，像個燒紅的炭球，把天邊的云都染成了橘色。

風裹著熱氣滾過庭院，楊柳葉子紋絲不動，蟬卻像是被這暑氣逼瘋了，在枝頭扯著嗓子嘶鳴，一聲聲撞在廊柱上，碎成滿地煩躁。

閑月閣里，三人剛換下宴上的正裝。

沈眉莊脫了那身繡玉蘭花的常服，換了件月白色的軟綢寢衣，領口繡著幾莖蘭草，松快得很；甄嬛卸了滿頭金釵，只留一支碧玉簪，水綠色的羅裙襯得她臉色更顯瑩潤；安陵容則穿了件淺碧色的襦裙，袖口寬大，露出皓白的手腕，剛洗過的頭發(fā)松松挽著，還帶著點水汽。

“姐姐方才那支驚鴻舞，當真是驚心動魄?！卑擦耆荻似鸩璞讣庥|到杯壁的微涼，語氣卻沉了沉，“可我瞧著，倒是給華妃做了嫁衣。她那篇《樓東賦》，字里行間都是委屈，皇上看了，眼里分明有了動容。依我看，華妃怕是要東山再起了?！?/p>

沈眉莊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骨節(jié)泛白。

“花了那樣大的心思才壓下她的氣焰，如今她憑一首詩就能重獲圣心，當真是可惡！”沈眉莊睫毛上還沾著宴上的脂粉，此刻卻像淬了冰，“若不是她屢屢相逼，我們何至于落到這般地步？”

甄嬛望著窗外，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卻還算鎮(zhèn)定：“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華妃在宮里經營多年，皇上對她又有舊情，哪能說扳倒就扳倒？”她轉頭看向二人，眼神清亮，“其實啊，這事最該頭疼的是皇后。她素來看不慣華妃專寵，咱們急什么？且等著，總會有破綻的?！?/p>

說到這兒，她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安陵容：“對了，茯苓在你那兒，可有什么動靜？”

安陵容用銀質杯蓋刮過瓷碗，發(fā)出細碎的輕響，茶葉在水中浮浮沉沉。

“看著倒還妥帖，手腳麻利，每日做的酸梅湯也挑不出錯處?！彼D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暫時沒發(fā)現異樣，不過……越是沉得住氣的魚，咬鉤時才越狠?！?/p>

沈眉莊冷笑一聲，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氣氤氳了她的眉眼：“她倒是能裝，那日在我這兒伺候，瞧著老實巴交的，誰能想到是顆定時炸彈？”

“不說她了?！卑擦耆菰掍h一轉，看向沈眉莊，眼里帶著幾分狡黠，“眉姐姐，你可別光顧著煩心，皇上那邊……攏住了嗎？”

沈眉莊的耳根“騰”地紅了，手指下意識地絞著袖口的流蘇，聲音細若蚊蚋：“服那藥的第四日，皇上……來了一次；第十日，又來了一次；三、三日前，也來了……”說到最后，她實在羞于啟齒，頭垂得更低了，鬢邊的珍珠耳墜晃了晃，撞在臉頰上，帶來一點微涼。

甄嬛和安陵容捂著帕子，忍不住笑出聲。

“姐姐這臉紅的，像宴上的醉楊妃海棠?！闭鐙执蛉さ?，眼角的笑意卻藏著欣慰。

沈眉莊被她們笑得更窘，忙換了話題，強裝鎮(zhèn)定：“說起來，陵容你配的那香料，著實有效?！边@幾日皇上統(tǒng)共來她這兒三次，次次都留宿了，這在從前是絕無僅有的。

安陵容的臉頰也泛起薄紅，避開她們的目光，低頭用調羹攪著茶水：“這是鄉(xiāng)下陰私的伎倆，說出來實在污了姐姐們的耳朵?！彼曇舻土诵?，帶著幾分不安，“宮里規(guī)矩嚴，說妃嬪擅用媚藥是大罪，可事到如今，咱們也別無他法了?！?/p>

沈眉莊見她神色黯淡，伸手握住她的手——安陵容的手很涼，指尖還有些薄繭，許是做香料時磨的。

“什么陰私不陰私的？”沈眉莊的語氣斬釘截鐵，“這宮里明槍暗箭還少嗎？她們能用爛污手段害咱們，咱們就不能還手？宮門一入深似海，誰還能一輩子干干凈凈？”

甄嬛也點點頭，聲音溫柔：“眉姐姐說得是。咱們是不得已而為之，又不是主動害人。陵容，你若不是為了我們，怎會想到這些？這份心意，我們記著。”

安陵容望著她們，甄嬛的眼底帶著真誠，沈眉莊的掌心帶著暖意，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

前世的記憶翻涌上來：她跪在雪地里，看著甄嬛成為熹貴妃，看著沈眉莊難產而終，自己則像陰溝里的蟲，靠著害人茍活，最后嚼著苦杏仁，在無盡的悔恨里死去……那股杏仁的苦澀仿佛還在舌尖，她猛地攥緊了手，指尖冰涼，額頭沁出冷汗。

“陵容？你怎么了？”甄嬛最先發(fā)現不對，伸手探她的額頭，“怎么突然出了這么多汗？臉色也白了?！?/p>

沈眉莊也慌了，拿起帕子替她擦汗，帕子上還帶著淡淡的蘭花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醫(yī)？”

安陵容這才回過神，眼前的甄嬛和沈眉莊還帶著少女的青澀，眼里沒有后來的疏離和警惕。

她搖了搖頭，聲音有些發(fā)虛：“沒事，許是這幾日總惦記著姐姐的事，沒睡好，方才魘著了?！?/p>

“這怎么行？”甄嬛嗔怪道，“你擔心眉姐姐，也不能拿自己身子不當回事啊。”

沈眉莊干脆站起身，作勢要推她們：“行了行了，你們倆都回去休息。我這兒沒事，這幾日你們就別過來了，各自養(yǎng)精蓄銳。”

甄嬛還想再說什么，已經被沈眉莊推著往外走，她踉蹌了一下，忙抓住門框：“哎哎，陵容沒休息好，怎么還捎帶上我？門檻！門檻！”

沈眉莊笑著松了手，看著她們踉蹌的樣子，直到兩人走出院門，才“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甄嬛和安陵容在門外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最后各自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