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容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懷里揣著暖手的銀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爐身的纏枝紋。
自她來到這后宮,關于哲妃的傳言聽得極少,偶爾從宮人閑談中掠過幾句,也多是零碎的片段。
在她的記憶里,哲妃是弘歷潛邸時除嫻妃外最受寵的側福晉,容貌溫婉,性子和順,偏偏紅顏薄命,當年難產而亡,連帶著剛出生的大阿哥永璜都沒了額娘,屬實可惜。
可如今宮里流言四起,連“哲妃之死與皇后有關”的說法都傳得有模有樣,陵容心里清楚,這流言絕不會是空穴來風。
她如今已是四公主璟妍的額娘,在后宮站穩(wěn)了腳跟,卻也明白樹欲靜而風不止。
若不弄清楚哲妃之事的來龍去脈,萬一被卷入這場流言風波,不僅她自己會受牽連,連璟妍的前程都可能受影響。
思來想去,她決定找個知根知底的人問問。
婉常在從潛邸就跟著皇上,又是個心思單純、不涉黨爭的,定然知道些當年的事。
主意定了,陵容便讓裕桐備了些剛從江南運來的蜜橘,起身往鐘粹宮去。鐘粹宮離承乾宮不遠,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宮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硗癯T诤蛯m女順心的說笑聲,陵容輕輕推開門,剛邁進去,就見婉常在從廊下迎了出來,臉上滿是驚喜。
“宸嬪妹妹來了!快進來坐!”婉常在拉著陵容的手,語氣熱絡得很,“你可有許久沒來看我了,這鐘粹宮冷清得很,也就純嬪娘娘偶爾過來陪我說說話?!?/p>
陵容被她拉著坐在廊下的暖閣里,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帶著幾分歉意道:“是妹妹疏忽了姐姐,最近忙著照顧璟妍,總忘了過來探望,望姐姐見諒?!?/p>
婉常在拍了拍她的手,笑得眉眼彎彎,哪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好啦好啦,姐姐哪會怪你?你剛生產完,要照顧公主,本就辛苦。順心!”
她轉頭對著里屋喊了一聲,“去把我珍藏的那罐龍井茶泡上,這可是去年新采的雨前龍井,妹妹難得來,得讓她嘗嘗鮮?!?/p>
順心腳步輕快地去了,她也好久沒見自家小主這么開心了,往日里婉常在總是安安靜靜的,只有見了宸妃娘娘,話才多些。
陵容看著婉常在熱絡的樣子,心里也暖了暖,輕聲道:“多謝姐姐記掛。在這深宮里,人人都忙著爭寵、算計,也就姐姐能真心實意地關心妹妹了?!?/p>
婉常在聽了,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語氣也沉了沉,滿是關切地問:“妹妹哪里的話,后宮的女人誰不是這么過來的?都得忍著孤獨、受著寂寞。對了,妹妹生產完后,不是說夜里總做噩夢嗎?那夢魘之癥可好些了?”
陵容愣了一下,她只在合宮歡宴前跟婉常在提過一次夢魘的事,沒想到過了這么久,姐姐還記著。
一股暖意從心底涌上來,她輕輕點頭,聲音柔和:“勞煩姐姐掛懷,妹妹的夢魘已經痊愈了。不過……妹妹的夢魘,怕是轉到別處去了?!?/p>
婉常在何等聰明,瞬間就明白陵容說的是皇后。
最近宮里流言鬧得沸沸揚揚,皇后日日被流言困擾,夜里肯定睡不安穩(wěn),說不準也在受夢魘折磨。
她連忙壓低聲音,語氣帶著幾分謹慎:“妹妹慎言!”
“皇后娘娘被流言所困,休息不好是真的,可‘夢魘’這種話,不是你我二人能隨便說的,傳出去要是被皇后聽到,咱們可擔待不起?!?/p>
陵容要的就是這個機會,她順勢低下頭,裝作好奇又懵懂的樣子,輕聲打聽:“是妹妹失言了,姐姐莫怪?!?/p>
“其實妹妹入府最晚,潛邸的舊事知道得少,尤其是當年哲妃娘娘的事,更是一點都不清楚。方才聽宮人閑聊,說哲妃娘娘是難產走的,姐姐在潛邸待得久,能不能給妹妹講講當年的事?”
婉常在如今對陵容全然信任,也沒多想,便點了點頭。
語氣帶著幾分回憶和惋惜,緩緩說道:“當年在慧貴妃還沒被封為側福晉的時候,潛邸里的側福晉就兩位,一位是當今的嫻妃,另一位就是哲妃。”
“嫻妃娘娘和皇上是年少相識,情誼深厚,性子又溫和,皇上待她是敬重多些??烧苠锬锊灰粯樱L得溫婉,性子又體貼,手還巧,會做皇上愛吃的點心,會繡皇上喜歡的墨竹,幾乎滿足了皇上對妻子的所有幻想?!?/p>
“皇上對她,那才是真真切切的寵愛?!?/p>
她頓了頓,端起順心剛泡好的龍井茶,喝了一口,才繼續(xù)說:“哲妃娘娘不僅得寵,福氣也好,入宮沒兩年就懷上了皇上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現在的大阿哥永璜?!?/p>
“皇上當時高興壞了,把哲妃寵得跟寶貝似的,還特意囑咐當時還是福晉的皇后,讓她親自照看哲妃的胎氣?!?/p>
“可誰能想到,臨生產的時候,哲妃娘娘突然說胎兒太大,生不下來,折騰了一天一夜,最后血崩了,孩子是保住了,可她自己……就那么走了?!?/p>
說到最后,婉常在重重地嘆了口氣,眼里滿是惋惜。
當年哲妃在潛邸時,待底下人都和善,她還受過哲妃不少照拂呢。
陵容聽著,手指悄悄攥緊了手里的帕子。
這里面不對勁!
哲妃懷的是頭胎,皇上又重視,定然有太醫(yī)日日照料,怎么會好端端地就胎大難產,還鬧到血崩的地步?
是太醫(yī)失職,還是有人在背后動了手腳?
可她也知道,不能再追問下去了。
婉常在性子單純,問多了容易引起她的懷疑,反而不好。
陵容在裕桐的攙扶下緩緩起身,臉上露出淡然的笑容,輕聲道:“姐姐,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再說了,那些舊事跟咱們也不相干,不必過于掛懷,徒增傷感?!?/p>
“天色也不早了,妹妹出來得久了,怕璟妍醒了找額娘,就不打擾姐姐休息了,妹妹告退。”
婉常在點了點頭,起身送她到宮門口,又叮囑了幾句才看著陵容的身影消失在廊下。
可陵容并沒有回承乾宮。
她順著宮墻根,繞了條僻靜的小路,往永和宮去了。
路上的積雪被宮人掃過,留下一層薄冰,裕桐扶著她,腳步放得極慢。
婉常在知道的都是表面事,玫嬪性子直,說不定能從她嘴里套出些更實在的話。
再者,她也得跟玫嬪說說,該怎么利用哲妃的流言,再推一把。
這場風波,可不能就這么輕易平息了。
翌日上午,延禧宮的庭院里積著一層薄雪,幾株紅梅開得正艷,雪映紅梅,倒是別有一番景致。
嫻妃坐在廊下的軟椅上,手里拿著針線,正在給四阿哥永珹縫一件小棉襖。
她性子淡然,最不喜參與后宮的是非,平日里除了給皇后請安,大多時候都待在延禧宮里,要么看書,要么做些針線活,日子過得安安靜靜。
忽然,宮女進來稟報:“娘娘,玫嬪娘娘來了?!?/p>
嫻妃愣了一下,玫嬪自從生了四阿哥后,要么在永和宮照顧孩子,要么就跟陵容待在一起,很少來延禧宮,今日怎么突然過來了?
她放下針線,笑著道:“快請進來。”
不多時,玫嬪便扶著宮女的手走了進來,身上穿著件粉色繡海棠的宮裝,外面罩著件銀狐坎肩,臉色看著比生產時紅潤了不少。
她走到嫻妃面前,屈膝行禮:“臣妾給嫻妃娘娘請安。”
“免禮?!眿瑰质疽馑?,又讓宮女端了杯熱參茶過來,語氣溫和地問,“玫嬪今日怎的有空到延禧宮來?你不是日日都要陪著永珹嗎?”
玫嬪接過參茶,雙手捧著暖了暖手,笑著解釋:
“皇后娘娘說近來身子不適,免了眾嬪妃的請安,宸嬪姐姐又忙著照顧四公主璟妍,臣妾怕叨擾了她,想著嫻妃娘娘這里清凈,就過來給娘娘請個安,陪娘娘說說話,也免得您一個人待著冷清?!?/p>
嫻妃聽了只是淡淡一笑,她哪里會覺得冷清,反倒覺得這樣安安靜靜的日子正好。
她看著玫嬪,語氣里帶著幾分關切:“本宮記得你生產四阿哥的時候,遭了不少罪,身子虧得很。這都過去這么久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有沒有按時喝太醫(yī)開的補藥?”
玫嬪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幾分感激:“勞煩娘娘費心,臣妾身子好多了,補藥也日日在喝,奶嬤嬤把永珹照顧得也好,臣妾沒什么可操心的?!?/p>
說著,她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幾分惋惜,“不過說到身子,臣妾倒是為一個人惋惜?!?/p>
“——可惜了哲妃娘娘,當年為了生大阿哥,拼了性命,最后卻落得個……”
她故意停頓了一下,眼神悄悄觀察著嫻妃的反應。
這是陵容昨日跟她說好的,讓她在嫻妃面前提一提哲妃,尤其是追封的事,看看嫻妃的態(tài)度。
嫻妃何等通透,瞬間就明白玫嬪想說什么。
她放下手里的針線,臉色沉了沉,語氣帶著幾分勸誡:“玫嬪,后宮的流言不可盡信,哲妃娘娘的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再提這些做什么?以后這種話,不必再說了?!?/p>
玫嬪早就料到嫻妃會這么說,她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幾分委屈和共情:“臣妾自然明白流言可畏,也不想提這些傷心事??沙兼缃褚彩亲鲱~娘的人了,知道生養(yǎng)孩子有多難?!?/p>
“哲妃娘娘當年好歹是拼死誕下了大阿哥,為皇上留了長子,可到現在,她連個像樣的追封都沒有,大阿哥也只能在擷芳殿里孤零零的,連個疼他的人都沒有……唉,想想就覺得可憐。”
“追封”二字一出,嫻妃的動作驀地頓住了,她倒是從沒往這方面想過。
哲妃是皇上的第一個側福晉,又生了長子,按說即便難產去世,也該有個更尊貴的封號,可這么多年過去,皇上竟真的沒提過追封的事。
她心里微微一動,臉上卻沒表露出來。
玫嬪見目的達到了,也不再多言,又跟嫻妃閑聊了幾句家常,隨便找了個理由,便起身告辭了。
嫻妃坐在廊下,看著玫嬪離開的背影,心里卻翻起了波瀾。
玫嬪說的沒錯,哲妃太委屈了,可更讓她想起的,是皇上的生身母親——李金桂。
李金桂只是先帝在熱河行宮寵幸過的一名宮女,身份低微,生下皇上后沒多久就去世了。
皇上登基后,為了抬高身份,認了當今太后鈕祜祿氏為母,對李金桂的事幾乎絕口不提,連個正經的封號都沒給她。
同為母親,嫻妃既為哲妃惋惜,也為李金桂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