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梓洛在舊城改造項目啟動會上，第一次見到項目聯(lián)合負責人的名單時，指尖在“晏辰林”三個字上停頓了足足三秒。

會議室的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得很低，她攏了攏米白色西裝外套，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主位旁的空位上。那是甲方預留的位置，銘牌上的名字還蒙著層薄灰，像蒙著層未被揭開的往事。

“蘇工，這是A區(qū)歷史建筑的初步勘測報告。”助理把一摞文件放在她面前，紙張邊緣的折痕里還沾著磚屑，“據(jù)說負責結(jié)構(gòu)改造的晏工是咱們市建筑大學的高材生，專攻老建筑修復，去年剛拿了省優(yōu)秀設計師獎?！?/p>

蘇梓洛翻開報告，扉頁的鉛筆草圖讓她呼吸微滯——畫的是棟爬滿爬山虎的兩層小樓，屋檐下的風鈴被風吹得傾斜，筆觸和高中時他在黑板報角落畫的簡筆畫如出一轍。她記得高二那年校慶，他就是在這樣的屋檐下，抱著吉他唱完了整首《晴天》，風把他的歌聲吹得很遠，落在她躲著的香樟樹下。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時，她正盯著草圖發(fā)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她身側(cè)時，帶起一陣淡淡的雪松味?！氨?，路上堵車?！蹦腥说穆曇羟遒?，像冰鎮(zhèn)過的蘇打水，“我是晏辰林?！?/p>

蘇梓洛抬頭的瞬間，撞進他鏡片后的眼睛里。七年未見，他的輪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下頜線繃得更緊，鼻梁上架著的細框眼鏡掩去了些許鋒芒，卻掩不住眼尾那抹熟悉的弧度——和高中時沖過百米終點線后，朝觀眾席揮手時的模樣幾乎重疊。

“蘇梓洛。”她伸出手，指尖觸到他掌心的瞬間，像被細小的電流竄過。他的掌心帶著勘測現(xiàn)場的溫度，指腹有層薄繭，是常年握繪圖筆磨出的痕跡。

“久仰?！彼闹讣庠谒直成陷p輕一觸便收回，目光落在她面前的文件上，“聽說蘇工對民國建筑的青磚配比很有研究？”

“談不上研究，只是做過相關課題?！彼_文件，將標記好的頁腳轉(zhuǎn)向他，“A區(qū)三號院的青磚風化嚴重，我建議采用‘三七灰’配比修復，既能保留歷史肌理，又能增強結(jié)構(gòu)穩(wěn)定性?！?/p>

他俯身來看時，她聞到他襯衫領口的洗衣液味，和高中時他校服上的味道驚人地相似?！拔乙彩沁@么想的?！彼眉t筆在文件邊緣畫了道弧線，“不過這里的磚縫里還殘留著當年的糯米灰漿，或許可以取樣分析，復原傳統(tǒng)工藝?！?/p>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里，蘇梓洛突然想起高中數(shù)學課，他總愛在她的草稿本上畫輔助線，說“這樣解題更簡單”。那時她以為那只是隨手的舉動，如今才驚覺，有些默契，早在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筆。

項目推進到第三個月，蘇梓洛成了A區(qū)老巷的?？汀?/p>

初秋的雨總來得猝不及防，她抱著圖紙躲進三號院的門廊時，檐角的雨簾正順著雕花石柱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密的水花?？诖锏氖謾C震動起來，是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短信：“在三號院門口，帶了傘?！?/p>

她推開斑駁的木門時，晏辰林正站在巷口的梧桐樹下。黑色沖鋒衣的兜帽遮住了半張臉，手里握著兩把黑色長柄傘，其中一把的傘骨上貼著塊創(chuàng)可貼——和高中時他借給她的那把一模一樣，當年她不小心摔斷了傘骨，偷偷用創(chuàng)可貼粘好還給他，被他笑了整節(jié)課。

“剛從結(jié)構(gòu)實驗室過來，順路?！彼哑渲幸话褌氵f給她，目光落在她懷里的圖紙上，“在看什么？”

“想復原門廊的木雕紋樣。”她展開圖紙，指著被蟲蛀的牡丹花紋，“現(xiàn)存的紋樣缺了半朵，我查了很多資料，總覺得少了點靈氣?！?/p>

他低頭看了半晌，從背包里拿出鉛筆，在空白處補了幾筆。原本僵硬的花瓣突然有了弧度，像被風吹得微微顫動。“這樣呢？”他抬眸時，鏡片上沾著雨霧，“記得高中美術課，你總在速寫本上畫這樣的牡丹，說喜歡花瓣邊緣的卷邊?！?/p>

蘇梓洛握著圖紙的手指猛地收緊。她確實畫過，在高二那個被美術老師罰抄紋樣的午后，她把速寫本藏在課本后面，畫了整整一頁卷邊牡丹，而他就坐在斜前方，看似在聽講，桌下卻悄悄踢了踢她的凳子，遞來半塊橡皮。

雨停時，夕陽從云層里鉆出來，給老巷的青磚鍍上層暖金。晏辰林蹲下身，用手指拂去墻角的青苔：“你看，這里的磚縫比別處寬半厘米，是當年工匠特意留的伸縮縫，怕熱脹冷縮損壞墻體。”

“就像……特意留的余地？”蘇梓洛輕聲問。

“對?！彼酒鹕?，拍了拍手上的灰，“好的建筑總要留些留白，給時光留處落腳的地方。”

她望著他的側(cè)臉，突然明白，有些留白不是遺忘，而是小心翼翼的珍藏。就像這老巷的青磚，磚縫里的青苔記得每一場雨，而她的圖紙記得，有個少年曾在多年前的雨里，用創(chuàng)可貼粘好一把斷了骨的傘，還假裝是隨手為之。

那天晚上，蘇梓洛在設計圖的扉頁畫了棵梧桐樹。月光透過辦公室的窗戶落在紙上，樹影婆娑間，她仿佛又看見高中時的自己，躲在香樟樹下，看那個抱著吉他的少年，把未說出口的話，都藏進了和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