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時開始淅淅瀝瀝地落下,敲打著林玄身上冰冷殘破的甲胄,混著血水與泥濘,帶來刺骨的寒意。每一次雨滴砸在胸口的猙獰傷口上,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殘存的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在這痛楚與寒冷的雙重侵襲下,艱難維系著不滅。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片刻,也許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一隊穿著相對整齊、鎧甲上帶有統(tǒng)一獅鷲紋章的士兵踩著泥濘,沉默地打掃著這片血腥狼藉的戰(zhàn)場。他們動作麻利而冷漠,將尚有氣息的傷員拖走,對冰冷的尸體則視若無睹。
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林玄破爛的肩甲,將他像一袋破麻布般粗暴地拖拽起來。劇痛瞬間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黑暗再次席卷而來。
…… …
再次恢復(fù)些許感知時,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濃烈到刺鼻的草藥混合著腐爛傷口的腥臭氣味。耳邊不再是戰(zhàn)場的喧囂,而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和壓抑的哭泣。身體被安置在冰冷堅硬的板床上,身下鋪著粗糙潮濕的草墊。
他勉強(qiáng)睜開沉重的眼皮。光線昏暗,只有幾盞掛在低矮石梁上的劣質(zhì)油燈散發(fā)著搖曳不定的昏黃光芒,勉強(qiáng)照亮這個巨大而陰冷的空間。一排排簡陋的木板床上,躺滿了和他一樣渾身浴血、缺胳膊少腿的傷兵??諝庵袕浡^望的氣息。
幾個穿著沾滿污漬麻布袍子、神情疲憊麻木的“醫(yī)護(hù)”人員,提著氣味難聞的木桶,穿梭在床鋪間,動作粗魯?shù)亟o傷兵灌下墨綠色的渾濁藥汁,或是用臟兮兮的布條胡亂包扎著傷口。慘叫聲和咒罵聲不時響起。
這里,是卡洛斯領(lǐng)的傷兵營。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卡洛斯家的廢物?”一個干澀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zāi)樂禍。林玄微微側(cè)頭,看到鄰床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缺了條胳膊的老兵,正用渾濁的眼睛斜睨著他,“還沒死?。棵鼔蛴驳???上Я耍犝f老卡洛斯男爵……哦,現(xiàn)在該叫老勛爵了,在城里那一仗也完了,你們卡洛斯家那點可憐的家底,連給子爵大人塞牙縫都不夠,更別說你這沒用的兒子了。等著爛在這里吧!嘿……”
老兵說完,似乎耗費了太多力氣,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喘息。
林玄沉默地閉上眼。這具身體原主殘留的記憶碎片帶著強(qiáng)烈的悲憤與不甘沖擊著他——卡洛斯家族,一個早已沒落、空有男爵頭銜的東方移民后裔小貴族。老卡洛斯男爵,也就是這具身體的父親,為了維持家族最后一點體面,響應(yīng)了本地實權(quán)子爵的征召,帶著家族僅有的幾個護(hù)衛(wèi)和唯一的兒子(林玄)上了戰(zhàn)場。結(jié)果顯而易見,老男爵戰(zhàn)死,家族私兵全軍覆沒,林玄重傷瀕死,而他們?yōu)橹ЯΦ淖泳簦粌H吞并了卡洛斯家最后一點可憐的領(lǐng)地,連撫恤都吝嗇得可憐。
家族榮辱?身死存亡?這些對曾經(jīng)屹立于仙道之巔的林玄而言,渺小得不值一提。他此刻全部的心神,都沉浸在識海深處,反復(fù)推演著方才在戰(zhàn)場上那失敗的能量引動。
“此界能量……駁雜、惰性、屬性分明……”林玄的元神虛影在識海中沉浮,指尖無意識地勾畫著玄奧的軌跡,“火元素暴烈無序,土元素厚重遲滯……與我仙道所納天地靈氣之混元精純、包羅萬象,判若云泥。”
“強(qiáng)行以《九轉(zhuǎn)玄穹訣》引氣,如以金玉之匙撬頑石,事倍功半,且引動反噬……”他“看”著這具身體內(nèi)部糟糕透頂?shù)臓顩r,經(jīng)脈紊亂淤塞如同被野火焚燒過的荒原,臟腑受損嚴(yán)重,生命力如同風(fēng)中殘燭。若非他這縷仙尊元神蘊含的無上意志強(qiáng)行壓制傷勢,早已崩解。
“需尋他法……”林玄的意識沉凝如冰,“此身根基太差,強(qiáng)行引異種能量入體,無異飲鴆止渴。當(dāng)務(wù)之急,是固本培元,修復(fù)這具瀕死之軀,再圖恢復(fù)元神之力……”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靈光,驟然閃現(xiàn)——煉丹!
無需引動外界狂暴駁雜的魔力斗氣,只需以自身元神為引,調(diào)和草木金石之藥性,煉化為純粹的生命精華,滋養(yǎng)肉身,修復(fù)本源!這才是他玄穹仙尊最拿手的看家本領(lǐng)之一!
然而,另一個冰冷的現(xiàn)實立刻擺在眼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傷兵營里,除了劣質(zhì)的黑面包、渾濁的飲水,就是那些氣味刺鼻、效果聊勝于無的草藥汁。別說煉制固本培元的靈丹所需的那些天材地寶,連年份稍足些、藥性溫和點的普通草藥都找不到!
就在林玄的意識在丹道推演與殘酷現(xiàn)實的夾縫中艱難求索時,一陣與傷兵營壓抑氛圍格格不入的喧嘩聲從外面?zhèn)鱽恚絹碓浇?/p>
“……格林少爺,您慢點!這里污穢不堪,小心臟了您的靴子!”
“滾開!本少爺?shù)挂纯?,那個被地行蜥蜴撓了一爪子還沒死的‘奇跡’卡洛斯長什么樣!是不是真長了三個腦袋?”
伴隨著一個跋扈張揚的年輕男聲和幾個諂媚的附和,傷兵營那扇破舊的木門被“砰”地一腳踹開。
一個穿著華貴絲綢獵裝、腰挎鑲嵌寶石的細(xì)劍、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輕貴族,在一群護(hù)衛(wèi)和幾個衣著相對光鮮的年輕男女簇?fù)硐拢嬷亲?,一臉嫌惡地走了進(jìn)來。他胸口的徽章,赫然是本地實權(quán)子爵——霍頓家族的紋章。
為首的年輕貴族,正是霍頓子爵的次子,格林·霍頓。他目光在昏暗污穢的營地里掃視一圈,最終精準(zhǔn)地落在了角落板床上的林玄身上。那眼神,如同看著一塊路邊的污泥。
“哈!就是他!”格林夸張地指著林玄,聲音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瞬間吸引了營地里所有傷兵麻木或畏懼的目光,“林玄·馮·卡洛斯!我們卡洛斯領(lǐng)的‘英雄’!被一頭最低階的巖石地蜥拍了一爪子,居然還吊著口氣?嘖嘖嘖,這命,比地精還硬啊!”
他身邊一個穿著嶄新法師學(xué)徒袍、手持一根廉價橡木法杖的少年立刻諂笑著接話:“格林少爺說的是!這種廢物,活著就是浪費糧食!聽說他祖上還吹噓是什么‘東方修士’,結(jié)果呢?連個最基礎(chǔ)的‘火焰戲法’都搓不出來!祖?zhèn)鞯摹畬毼铩??哈哈,上次鑒寶會上拿出來,差點沒把鑒定師大人笑死!全是些生銹的破銅爛鐵!”
“就是!什么狗屁東方傳承,就是騙術(shù)!垃圾!”另一個穿著精致皮甲、腰間別著長劍的年輕見習(xí)騎士也跟著起哄,眼神輕蔑地在林玄殘破的軀體上掃過,“看看他那樣子,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吧?格林少爺,我看不如把他丟去喂魔狼算了,也算廢物利用!”
刺耳的哄笑聲在污濁的空氣中回蕩,如同鈍刀子切割著尊嚴(yán)。
格林少爺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他人命運的快感,他踱著步子走到林玄床前,居高臨下,帶著施舍般的憐憫和濃濃的惡意:“唉,說起來,老卡洛斯男爵也算為子爵大人捐軀了。我們霍頓家一向仁慈。這樣吧……”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環(huán)視四周,享受著眾人聚焦的目光,然后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一張印有霍頓家族徽記的羊皮紙卷,隨手一抖。
“諾,拿著!子爵大人開恩,鑒于卡洛斯家最后一點‘貢獻(xiàn)’,特批你一個‘諾頓皇家魔法學(xué)院’的旁聽生名額!雖然是旁聽,但也夠你這輩子做夢都夢不到的了!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子爵大人的仁慈吧!”格林將羊皮卷隨手一扔,那卷軸打著旋兒,啪嗒一聲,不偏不倚地砸在林玄纏滿污穢繃帶的胸口傷口上。
鉆心的劇痛傳來,林玄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格林看著林玄毫無反應(yīng)、如同死尸般的模樣,撇了撇嘴,似乎覺得有些無趣。他最后掃了一眼這個充斥著絕望和痛苦的角落,用手帕使勁擦了擦碰過門框的手指,轉(zhuǎn)身就走,丟下一句輕飄飄的話,如同丟下一塊垃圾:
“趕緊收拾收拾滾去學(xué)院吧,廢物。別死在我們領(lǐng)地里,晦氣!”
簇?fù)碇哪侨耗贻p男女發(fā)出更加響亮的哄笑,跟著趾高氣揚地離開了。破舊的木門吱呀作響,重新隔絕了外面世界的光鮮與里面的絕望,只留下羊皮卷砸在傷口上的沉悶回音和營地里更加壓抑的沉默。
污穢的羊皮卷壓在胸口,粗糙的觸感摩擦著傷口,帶來持續(xù)不斷的鈍痛。林玄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一只同樣纏滿臟污布條、微微顫抖的手,用盡此刻身體里最后一點力氣,一點一點地,將那張羊皮卷從傷口上挪開。
指尖觸碰到卷軸粗糙的邊緣,上面霍頓家族的金獅紋章冰冷而刺目。
他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去看那張象征著“仁慈施舍”的卷軸一眼。只是用那雙沉寂如古井、深處卻仿佛有幽暗星璇緩緩旋轉(zhuǎn)的眼眸,平靜地望向格林一行人消失的門口方向。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屈辱,沒有仇恨。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如同九天之上的仙神,俯視著塵埃中聒噪的螻蟻。
識海深處,那縷黯淡的元神虛影,卻在此刻微微抬起了“手”。
指尖,一縷微弱到極致、幾乎肉眼不可辨的淡紫色電芒,無聲地跳躍了一下,一閃而逝。那電芒雖弱,卻蘊含著一種至陽至剛、破滅萬法的凜冽氣息,與這充斥著血腥、草藥和絕望氣息的污濁空間格格不入。
仙尊之怒,豈在口舌?
胸口的劇痛依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的傷處。但林玄的意識,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諾頓皇家魔法學(xué)院?
他緩緩垂下眼簾,視線落在自己那只布滿污垢和細(xì)小傷口、此刻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掌上。
也好。
這污穢的傷兵營,確實連一株像樣的草藥都找不出來。
他需要藥材,需要資源,需要一個暫時遠(yuǎn)離這蠅營狗茍之地、能讓他初步修復(fù)這具殘軀的環(huán)境。
至于那些聒噪的螻蟻……還有那所謂的“魔法”與“斗氣”……
林玄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冰冷,而鋒銳。
“便讓本座……見識見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