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沖出那座染血的宅邸的。腳下的青石板路像是生了棱，每一步都硌得腳底發(fā)疼，可她感覺不到，渾身的知覺仿佛都隨著父親的體溫、母親的身影一同涼透了。

江浦的街面比白日里更顯猙獰。路燈被打壞了大半，昏黃的光暈在塵土里搖搖晃晃，把墻根下蜷縮的乞丐影子拉得老長。

穿灰軍裝的巡邏隊(duì)時不時從街角晃過，皮靴踏在石板上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沈清梨就得趕緊往垃圾桶后面鉆，把自己埋進(jìn)餿水味里，屏住呼吸直到那片陰影徹底過去。

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徹底隊(duì)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巷尾，她才敢順著墻根滑坐在地，后背抵著冰涼的磚壁，大口大口喘著氣。

夜風(fēng)卷著隱約的血腥味從街那頭飄過來，她胃里一陣翻騰，扶著墻干嘔了半天，只吐出些酸水。指尖摸到旗袍領(lǐng)口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塞給她的那個布包還緊緊攥在手里，方方正正一塊，隔著布料能摸到堅硬的棱角，像是幾塊銀元。

她想起母親塞包時紅得嚇人的眼眶，想起那句“保命用”，眼淚突然就決了堤。不是嚎啕大哭，只是無聲地淌，順著臉頰滑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她抬手去抹，卻摸到滿臉黏膩，不知是淚還是汗，亦或是方才從暗格里帶出來的塵土。

“姑娘，你沒事吧？”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沈清梨猛地抬頭，看見個挑著擔(dān)子的賣餛飩老漢，燈籠掛在扁擔(dān)頭，昏黃的光落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

老漢穿著件打補(bǔ)丁的短褂，手里攥著雙竹筷，眼神里帶著幾分警惕，卻又藏著不忍。

沈清梨慌忙抹掉眼淚，搖了搖頭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像面條。老漢把擔(dān)子往旁邊挪了挪，從鍋里舀了勺熱湯倒進(jìn)粗瓷碗，又撈了幾個餛飩放進(jìn)去，遞到她面前：“趁熱吃點(diǎn)吧，看你這模樣，怕是一天沒吃東西了。”

餛飩的熱氣撲在臉上，帶著蔥花和蝦皮的鮮香。沈清梨盯著那碗湯，喉嚨哽得發(fā)疼。

她多久沒聞過這樣的煙火氣了？好像從“中央軍”封了李記糧鋪開始，江浦的空氣里就只剩下恐慌和壓抑。她接過碗時手指還在抖，滾燙的瓷壁燙得指尖發(fā)紅，卻奇異地熨帖了些什么。

“謝謝......”她啞著嗓子說，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

“快吃吧，這兒不安全。”老漢往街兩頭看了看，壓低聲音，“往西走第三個路口有座破廟，今晚你先在那住著。”

“巡邏隊(duì)查得緊，天亮前別出來晃悠?！崩蠞h又叮囑了一句，沒等沈清梨再道謝，遠(yuǎn)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呵斥聲，像是當(dāng)兵的在盤查行人。

他臉色一變，趕緊挑起擔(dān)子：“我得走了，姑娘保重?！睙艋\的光暈隨著他的腳步晃了晃，很快消失在巷口，只留下“餛飩——熱乎的餛飩——”的吆喝聲，被夜風(fēng)撕成了碎片。

沈清梨攥著那碗還冒著熱氣的餛飩，手指深深掐進(jìn)粗瓷碗的邊緣。碗底的溫度順著掌心往上爬，卻暖不透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寒意。

她按照老漢指的方向往西行，破廟果然在第三個路口，朱漆大門早被踹得歪歪斜斜，門楣上“觀音廟”三個字被人用刀劈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木頭茬子。

廟里積著厚厚的灰，神龕上的觀音像斷了條胳膊，半邊臉被人砸塌了，只剩下只眼睛空洞地望著門口。沈清梨縮在神龕后面，把自己藏進(jìn)陰影里，懷里的布包被體溫焐得溫?zé)帷?/p>

她摸著信封上李世伯的地址，指尖一遍遍劃過“南鑼鼓巷深處，如意胡同三號”那幾個字，像是在撫摸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南城...她只去過一次，還是小時候跟著父親去給李世伯賀壽。記得那片都是矮趴趴的平房，胡同窄得兩個人并排走都得側(cè)著身，卻總飄著炸糕的甜香和剃頭匠的銅盆聲。

她抱著膝蓋坐了整夜。外面時不時傳來槍托砸門的聲響，還有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罵，斷斷續(xù)續(xù)，像鈍刀子割著心。天快亮?xí)r她才迷迷糊糊睡著，夢見父親坐在綢緞莊的柜臺后，手里撥著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母親坐在窗下繡牡丹，陽光落在她銀白的鬢角上，暖融融的。

“砰！”一聲槍響把她從夢里驚醒。沈清梨猛地抬頭，看見廟門被人一腳踹開，兩個穿灰軍裝的士兵舉著槍闖進(jìn)來，靴底碾過地上的香燭殘片，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搜！仔細(xì)搜！看有沒有通匪的嫌疑犯藏在這兒！”其中一個士兵吼道，槍托在神龕上狠狠砸了一下，觀音像的碎塊“嘩啦”落了一地。

沈清梨死死咬住嘴唇，把自己往神龕后面縮得更緊些。她聽見士兵的腳步聲在廟里來回晃，靴底踢到空罐頭盒的聲響、翻找供桌時的碰撞聲，還有他們罵罵咧咧的抱怨——“他娘的，這破地方能藏人？還不如去酒館里抓兩個醉鬼交差”“隊(duì)長說了，搜不到‘**’，就抓幾個流民頂數(shù)，總能榨出點(diǎn)油水”。

腳步聲越來越近，沈清梨甚至能聞到他們身上的汗味和劣質(zhì)煙草味。她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血珠滴在旗袍下擺上，洇出一小片暗紅。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哨聲，士兵罵了句臟話，嘟囔著“集合了”，腳步聲匆匆往外去，廟門被他們隨手一帶，“哐當(dāng)”一聲撞上了。

沈清梨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后背的冷汗把旗袍都浸透了。直到確認(rèn)外面沒了動靜，她才敢從神龕后爬出來，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她順著墻根溜出破廟，陽光刺得眼睛生疼，街上已經(jīng)有了行人，卻都低著頭快步走，沒人敢多說一句話。

她找了個墻角，把衣裙的下擺撕下塊布，蘸著路邊的積水擦了擦臉。

水面倒映出的人影陌生得可怕——頭發(fā)糾結(jié)成亂草，臉上蒙著灰，嘴唇裂了好幾道口子，滲著血珠。她把頭發(fā)胡亂挽成個髻，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尋常流民，才攥著信封往南城走。

江浦的街面像塊被揉皺的布，到處是被砸壞的鋪?zhàn)雍捅煌频沟呢洈?。穿灰軍裝的士兵三三兩兩地晃著，有的揣著從商戶那里搶來的點(diǎn)心，有的用槍托挑著花布，嘻嘻哈哈地往營地方向走。

沈清梨低著頭，沿著墻根快步走，好幾次差點(diǎn)撞上巡邏隊(duì)，都趕緊往胡同里鉆，把自己埋進(jìn)垃圾桶的餿臭味里，等那片陰影過去。

太陽爬到頭頂時，她終于走到了南城地界。這里比北城稍顯平靜些，卻也處處透著緊張。賣菜的小販蹲在路邊，秤桿壓得低低的，生怕被當(dāng)兵的看見；剃頭匠的銅盆擺在地上，卻沒人敢坐下來剃頭，都縮著脖子往家趕。

沈清梨攥著那張被汗水浸得發(fā)皺的地址，在胡同里繞了整整一個上午。

肚子餓得發(fā)慌，喉嚨干得像要冒煙，她從懷里摸出那兩個銅板，指尖反復(fù)摩挲——這是賣餛飩老漢給的，是她如今僅剩的盤纏。

街角有個賣豆?jié){的小攤，木甑子里飄出的熱氣裹著豆香，勾得胃里一陣痙攣。她猶豫了半天，還是走過去，小聲問：“大爺，一碗豆?jié){多少錢？”

攤主是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往她臉上瞥了一眼，見她衣衫破舊、滿臉塵土，沒好氣地說：“兩個銅板一碗?！?/p>

沈清梨的心沉了沉。她原本想留著銀元應(yīng)急，可喉嚨里像塞了團(tuán)火，實(shí)在熬不住。她把銅板遞過去，接過粗瓷碗時，手指抖得幾乎握不住。

溫?zé)岬亩節(jié){滑進(jìn)喉嚨，帶著淡淡的甜味，她三口兩口就喝光了，連碗底的渣都舔得干干凈凈。

剛放下碗，身后突然竄出個黑影。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懷里的布包就被猛地拽走——那里面裝著剩下的幾塊銀元，是母親拼了命塞給她的保命錢。

“我的錢！”沈清梨尖叫著撲上去，死死抓住那人的胳膊。是個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頭發(fā)糾結(jié)得像團(tuán)亂草，臉上糊著泥，眼里卻閃著餓狼般的光。他見沈清梨不肯撒手，竟張開嘴狠狠咬在她手腕上。

“??！”鉆心的疼讓她松了手，少年抱著布包鉆進(jìn)旁邊的窄巷，轉(zhuǎn)眼就沒了蹤影。沈清梨追了幾步，卻被凹凸不平的石板路絆倒，重重摔在地上。

手心被磨出幾道血口子，滲出來的血珠混著塵土，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

她趴在地上，看著少年消失的方向，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那不是錢，是母親塞包時紅透的眼眶，是父親被推倒時后腦勺的血，是她在這亂世里唯一能抓住的東西。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

周圍漸漸圍攏了幾個路人，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搖頭嘆息，卻沒人肯上前扶一把。賣豆?jié){的老頭啐了口唾沫，罵道：“喪門星，剛在這兒喝完豆?jié){就招賊，晦氣死了！”說著便收拾攤子，推著車匆匆走了。

沈清梨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手腕上的牙印深可見肉，火辣辣地疼。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腳像灌了鉛，每一步都重得抬不起來。

胡同里的風(fēng)卷起塵土，迷得她睜不開眼，她突然蹲在地上，抱著膝蓋放聲大哭，卻又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響——這是父親死后，她第一次敢這樣哭出聲。

哭聲里裹著恐懼、絕望，還有對這世道的恨，卻很快被風(fēng)吹散在嘈雜的街面，連一絲回響都沒留下。

接下來的幾天，成了沈清梨這輩子最難熬的日子。她白天在胡同里穿梭，逢人就問“如意胡同怎么走”，得到的大多是冷漠的搖頭，或是不耐煩的驅(qū)趕。

有次她攔住個穿長衫的先生，對方打量她半天，突然壓低聲音說：“姑娘，這時候還敢找人？如意胡同上周被兵痞抄了，說是搜‘**’的窩點(diǎn)，好多人家都跑了，你別往那兒去，當(dāng)心被抓去頂數(shù)?！?/p>

她心里一緊，卻不肯放棄。李世伯是父親最好的朋友，當(dāng)年父親借給他三百塊銀元周轉(zhuǎn)，才讓他保住了藥鋪。母親說過，“李世伯是重情義的人，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一定會幫你”。

這是她唯一的念想，不能斷。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腕發(fā)炎了，紅腫的傷口上結(jié)了層黑痂，一碰就疼得鉆心。臉上被風(fēng)吹得起了皴，嘴唇裂了好幾道口子，滲出血珠。

第五天傍晚，她在一條胡同口看到塊歪斜的木牌，上面用紅漆寫著“如意胡同”。那一刻，她幾乎以為是幻覺，揉了揉眼睛，又湊上去摸了摸——木頭的紋路硌得指尖生疼，是真的。

她踉蹌著往里走，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胡同兩側(cè)的墻皮斑駁脫落，露出里面的黃土，好幾戶人家的門都敞著，地上扔著破碗和爛衣服，像是被洗劫過。

走到盡頭，果然有個院門，門楣上模糊能看出“三號”的刻痕，卻被人用槍托砸得稀爛，門板斜斜地掛著。

她扶著門框，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抬手輕輕敲門。敲了三下，里面沒動靜。她又用力敲了敲，過了半晌，門才開了條縫，探出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腦袋，手里還攥著根燒火棍，像是在防備什么。

“你找誰？”老婦人的聲音透著警惕。

“請問...這里是李世伯家嗎？我是沈敬之的女兒，沈清梨?！彼穆曇羲粏〉脜柡Γ瑤缀醪怀烧{(diào)。

老婦人上下打量她一番，皺起眉：“你說的是李掌柜？早搬走了。”

沈清梨的心猛地一沉：“搬走了？什么時候的事？您知道他搬去哪兒了嗎？”

“上個月就走了，”老婦人往巷口看了看，壓低聲音，“說是‘中央軍’要征糧，每家攤派的數(shù)比一年的收成還多，李掌柜怕被抓去當(dāng)‘通匪’的靶子，帶著全家往鄉(xiāng)下跑了。具體去哪兒，誰也不知道?！?/p>

“不可能...不可能的...”沈清梨搖著頭，后退了兩步，后背重重撞在墻上。她想起母親塞給她布包時說的“去找李世伯，他會幫你”，想起父親倒在地上時伸著的手，想起這幾天吃的苦、受的罪——原來這一切，都是徒勞。

老婦人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嘆了口氣：“姑娘，世道亂，別在這兒耗著了。聽說城里要抓‘無業(yè)游民’去充軍，你趕緊找個地方躲躲吧?！闭f完便“砰”地關(guān)上了門。

門板上的漆皮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在沈清梨的頭發(fā)上、肩上。她站在原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院門，突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父親沒了，母親被搶走了，錢沒了，唯一的指望也沒了。這偌大的江浦，竟沒有她容身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如意胡同的。腳下像踩著云，渾身輕飄飄的，又重得像墜著鉛。街面上的人來人往在她眼里變成模糊的影子，叫賣聲、車馬聲都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她走到一棵老槐樹下，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著粗糙的樹干。

天色漸漸暗了，風(fēng)越來越大，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飄過她的腳邊。她覺得越來越冷，冷得骨頭縫里都在打顫，卻連抬手裹緊衣服的力氣都沒有了。

眼前開始發(fā)黑，父母的臉在昏暗中漸漸清晰，母親笑著朝她伸手，說“清梨不怕，娘在這兒”，父親站在母親身后，手里還攥著那根桑木扁擔(dān)，脊梁挺得筆直。

“爹...娘...”她喃喃地念著，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意。原來人死的時候，真的會看見最親的人。

她的頭一點(diǎn)點(diǎn)垂下去，靠在膝蓋上。胡同里的燈籠一盞盞亮起來，昏黃的光暈透過搖曳的樹影，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有路過的挑夫看見她，搖了搖頭，嘆著氣走開了——這年頭，倒在街頭的人，實(shí)在太多了。

夜徹底深了，月亮被烏云遮住，連一絲光都不肯透出來。沈清梨蜷縮在樹下，像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葉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苦難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