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清瑤是被快遞員的電話吵醒的。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卻依舊陰著,鉛灰色的云低低地壓在屋頂上,連帶著畫室里的光線都透著股沉沉的滯澀。她從床上坐起來,睡衣的領口沾著點昨夜咳出來的血漬,像朵開敗的紅梅。
“阮小姐是吧?有您的快遞,北方寄來的,放門衛(wèi)室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雨天的潮濕。
“北方”兩個字像根細針,輕輕刺了下神經(jīng)。阮清瑤捏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喉間泛起熟悉的癢意,她忍住咳嗽,啞著嗓子應了聲:“知道了,謝謝?!?/p>
掛了電話,她坐在床邊發(fā)了會兒怔。北方寄來的東西,會是誰呢?林舟上周剛回去過,說沈硯媽媽的情況又穩(wěn)定了些,只是沈硯瘦得厲害,下巴尖都突出來了,天天守在病房里,連畫畫的時間都被切成了碎片。
“他總在護士站借熱水,說要給你寄東西,又怕你不收?!绷种郛敃r撓著頭,笑得有點憨,“我說你不是那么絕情的人,他才磨磨蹭蹭寫了地址。”
阮清瑤那時沒接話,只是把臉埋進畫布里——她正在畫一幅玉蘭,花瓣用了最淺的鈦白,邊緣卻總不自覺地洇出點鈷藍,像被雨打濕的月光。
她換了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領口的扣子扣到最上面,遮住那點刺目的紅。下樓時,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昏暗中踩著臺階,每一步都像踩在記憶的碎片上。去年冬天,沈硯來南方看她,也是這樣的陰雨天,他背著大包站在樓道口,睫毛上還沾著雨珠,卻笑得眼睛發(fā)亮:“我?guī)Я吮狈降拿簤K,說燒起來特別暖?!?/p>
現(xiàn)在想想,那時的他多傻啊,南方的房子哪有燒煤的爐子??僧敃r她卻抱著那塊黑黢黢的煤,在畫室里哭了很久——那是他跑遍大半個城,從老家的煤場里挑的,說能讓她想起北方的暖。
門衛(wèi)室的大爺正戴著老花鏡看報紙,見她進來,指了指墻角的紙箱:“上午就到了,包裝得挺仔細,上面還寫著‘易碎品’?!?/p>
紙箱是淺棕色的,用寬膠帶纏了好幾圈,邊角卻還是被雨泡得發(fā)皺。寄件人地址只寫了北方那座城市的醫(yī)院,沒有名字,郵票卻貼得很特別——是張印著虞美人的紀念票,和她去年夾在信里寄給沈硯的那張一模一樣。
阮清瑤抱著紙箱往回走,箱子比想象中輕,晃起來能聽見細碎的碰撞聲,像畫筆在顏料管上摩擦的動靜。走到三樓平臺時,她停住腳步,靠在晾衣繩的鐵柱上歇了歇。平臺上還晾著她昨天洗的畫具,狼毫筆的筆鋒在風里輕輕晃,像誰在遠處招著手。
打開紙箱時,她找了把美工刀,劃膠帶的手卻控制不住地抖。膠帶撕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松節(jié)油味漫出來,混著點淡淡的消毒水味——是沈硯畫室的味道,也是醫(yī)院走廊的味道。
箱子里墊著厚厚的氣泡膜,裹著幾支顏料,都是她常用的牌子。最上面那支是鈷藍,管身印著小小的“限量款”字樣,她認得,是去年畫材店斷貨時,沈硯托人從外地調來的,當時他還笑說:“給我們家清瑤的,必須是最好的。”
下面還有幾支鈦白和赭石,甚至連她最不愛用的玫瑰紅都有,每支顏料的管口都用保鮮膜仔細包著,防止受潮。最底下壓著個牛皮紙信封,薄薄的,摸起來像裝著信。
阮清瑤把顏料一支支擺在畫案上,陽光從云縫里漏下來,照在鈷藍顏料管上,反射出細碎的光。她忽然想起沈硯的顏料盒,總是亂糟糟的,顏料管橫七豎八地躺著,唯獨這支鈷藍,永遠被他擺在最中間,像個被珍藏的秘密。
“你看,這顏色多像你眼睛里的光?!庇写嗡e著顏料管湊到她面前,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亮得讓人想藏起來?!?/p>
那時她總笑他肉麻,現(xiàn)在卻盯著那支鈷藍,看了很久很久。
信封上沒有字,封口卻封得很仔細,用膠水粘了又粘,邊緣還有被指甲摳過的痕跡,像是猶豫了很久才封上的。阮清瑤捏著信封的一角,指尖能感受到里面薄薄的紙頁,心跳得像要撞開胸腔——他會寫什么呢?是說他媽媽的病,還是說……他想她了?
她最終還是沒拆開。把信封放進畫具箱的抽屜里,和那支舊的鈷藍并排躺著。然后拿出新的鈷藍,擰開蓋子,用畫筆輕輕戳了戳——顏料質地濃稠,帶著點微涼的滑膩,和記憶里的觸感一模一樣。
傍晚林舟來送藥,一進門就聞到松節(jié)油的味道,眼睛亮了亮:“你開始畫畫了?”
畫架上的玉蘭已經(jīng)畫得差不多了,花瓣的陰影處,阮清瑤添了點極淺的鈷藍,像月光落在上面。“嗯,”她放下畫筆,“顏料不夠了,正好有人寄了新的?!?/p>
林舟的目光在那排新顏料上轉了圈,落在鈷藍上時頓了頓,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本子:“對了,沈硯讓我給你帶句話,他說……那支鈷藍的管口,別用牙齒咬。”
阮清瑤的動作猛地頓住。她有個壞習慣,擠顏料時總愛用牙咬管口,沈硯說過很多次不衛(wèi)生,她卻總改不了。沒想到隔了這么久,他還記得。
“他還說什么了?”她低著頭,假裝調顏料,聲音輕得像嘆息。
“說讓你按時吃藥,”林舟翻著小本子,像是在念清單,“說南方的雨鞋要買帶防滑紋的,說畫室的窗鎖該換了,風大的時候容易吹開……”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阮清瑤的眼眶卻慢慢熱了。原來他把她的事記得這么細,細到連窗鎖的型號都知道??蛇@些關心,像裹著糖衣的玻璃碴,甜得讓人發(fā)慌,硌得人疼。
“他自己呢?”她打斷林舟,指尖在鈷藍顏料上劃了道淺痕,“他按時吃飯了嗎?”
林舟的聲音低了下去:“護士說他總把飯讓給護工,說自己不餓。有次查房,看到他在走廊的長椅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你的畫?!?/p>
阮清瑤的喉間又開始發(fā)緊,她別過臉看向窗外,云又開始變厚,像是又要下雨了?!澳愀嬖V他,”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有點抖,“別總想著別人,自己也得好好的。”
林舟走后,畫室里又恢復了安靜。阮清瑤坐在畫架前,看著那幅玉蘭,忽然拿起畫筆,蘸了點鈷藍,在花瓣的根部添了個小小的影子——像誰的指尖,輕輕碰過那片花瓣。
她想起去年離開時,沈硯在站臺上說的話:“清瑤,等我媽好起來,我就來南方找你,我們一起畫完那幅《北方的雪》?!?/p>
那時她沒敢答應,只是說:“等你媽媽好了再說吧?!?/p>
現(xiàn)在想來,有些等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落空的。就像這南方的雨,再大也落不到北方的土地上;就像這鈷藍的顏料,再亮也填不滿記憶里的空白。
夜深時,雨又下了起來。阮清瑤躺在床上,聽著雨打窗欞的聲音,忽然摸出那個牛皮紙信封。指尖在封口處摩挲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拆開。
有些話,不說或許更好。有些念想,藏著或許更長久。
她把信封放回抽屜,看著并排躺著的新舊兩支鈷藍,忽然覺得,釋懷或許不是刪除所有痕跡,而是允許這些痕跡留在那里,像畫里的陰影,雖然暗淡,卻讓整幅畫更真實。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的,像誰在輕輕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