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江灘拾遺與未竟之言
一、那些被時光磨亮的碎片
1. 布偶的秘密
阿禾的布偶藏在樟木箱最底層,藍(lán)布縫的臉褪成灰藍(lán),眼睛是兩顆黑紐扣,扣眼里纏著根紅繩,繩頭系著半塊船板——船板上的“王”字刻得極深,邊緣還沾著點(diǎn)暗紅,像血。
拆開布偶的肚子時,棉絮里滾出些碎紙,拼湊起來是1957年的藥方,上面除了“肺癆”二字,還有幾行小字:“順發(fā)怕苦,熬藥時得放三顆蜜棗。他說蘆葦根能入藥,下次試試?!弊舟E被眼淚泡得發(fā)潮,“順”字的豎鉤彎了個弧度,像在哭。更讓人揪心的是棉絮里的硬塊——是曬干的蘆葦花,用藍(lán)布包著,布上繡著“十年”,針腳歪歪扭扭,像阿禾在石階上鑿的字。
胡二狗說,這布偶是1947年王順發(fā)親手做的。他笨手笨腳,把蘆葦稈當(dāng)胳膊,用船帆的邊角料縫身子,最后阿禾補(bǔ)了個笑臉:“這樣你跑船時,就像我在陪著你?!蓖蹴槹l(fā)把布偶放在駕駛艙,每次過蕪湖,都對著它說:“阿禾,看見蘆葦了嗎?快了。”
1957年沉船后,胡二狗在救生艇里撿到這布偶,蘆葦稈胳膊斷了一根,他用自己的褲帶纏了纏,偷偷還給阿禾。她接過去時沒哭,只是把斷了的胳膊重新縫好,換了顆新紐扣當(dāng)眼睛,說:“順發(fā)手笨,縫不好,我替他補(bǔ)?!?/p>
后來這布偶成了她的伴。夜里咳得睡不著,她就抱著布偶說話,說碼頭的石階又長了青苔,說蘆葦蕩的白鷺多了幾只,說今天的粥熬得稠,“等你回來,肯定愛吃”。布偶的肚子被她摸得發(fā)亮,棉絮結(jié)了硬塊,像藏著無數(shù)沒說出口的話。
2. 船票的另一半
秦岸在胡二狗的鐵皮盒里找到半張船票時,指腹突然發(fā)顫——票根的齒痕和阿禾碗里的那半張嚴(yán)絲合縫,1947年3月12日,蕪湖至重慶,紅戳上的“興順號”三個字被水泡得發(fā)烏,卻死死咬著紙頁,像不肯松口的執(zhí)念。
胡二狗的批注寫在背面,用鉛筆,字跡歪歪扭扭:“順發(fā)哥塞給我這半張票,說‘若我回不來,把這個給阿禾,告訴她票沒作廢,是我來晚了’。1957年我沒敢給,怕她瘋魔;1977年她走了,我把票壓在她墳頭,蘆葦叢里,她說過那里能看見船?!?/p>
票的邊緣粘著點(diǎn)白棉,化驗后發(fā)現(xiàn)是阿禾棉襖里的棉絮——原來1977年那個霧夜,胡二狗把這半張票塞進(jìn)了阿禾的棉襖口袋,她攥著它蹲在石階上,直到體溫把紙焐得發(fā)潮。兩張半票合在一起時,秦岸聽見輕微的“咔嗒”聲,像把鎖終于找到了鑰匙。
3. 蘆葦稈里的信
2017年清理“興順號”殘骸時,潛水員在一根空心蘆葦稈里發(fā)現(xiàn)了卷油紙,里面裹著張紙條,是王順發(fā)的字跡:“阿禾,見字如面。今春蘆葦青得早,我在船頭插了三支,你看見便能認(rèn)。十年約近,夜夜夢見你蹲在石階上,碗里的粥冒著熱氣。若我能平安歸,便用這蘆葦稈當(dāng)聘禮,娶你回家,住有窗的屋子,再不用數(shù)棉花。”
紙條末尾畫了只小船,船上有兩個人,手牽著手,船尾寫著“1957.3.10”。這根蘆葦稈后來被證實是從阿禾送他的那束里折的——1947年她送他蘆葦時,說“稈子空心,能藏話”,他記了十年,終于把話藏了進(jìn)去,卻沒機(jī)會親手交給她。
胡二狗說,王順發(fā)犧牲前那晚,總對著蘆葦稈發(fā)呆,嘴里念叨“話太短,十年太長”。原來有些思念,連空心的蘆葦都裝不下,得讓長江來捎。
二、他們的“十年”:藏在數(shù)字里的牽掛
1. 1947-1957:約定的十年
這十年里,王順發(fā)在賬簿上記了108次“阿禾”,平均每月一次,像在數(shù)著日子。他在錨鏈上鑿了10個日期,從“1948.3.12”到“1957.3.12”,每個日期旁都畫著蘆葦,蘆葦?shù)娜~子一年比一年多,像在生長。
阿禾呢?她在石階上鑿了3650個“發(fā)”字,一天一個,直到1957年3月12日那天,鑿子突然斷了。胡二狗在她的破屋墻縫里找到本日歷,1957年3月12日被紅筆圈著,旁邊寫著“粥要稠,放蜜棗”,字跡被眼淚泡得發(fā)皺,像朵被雨打蔫的花。
他們沒等到這個十年的終點(diǎn)。王順發(fā)的船沉在1957年3月11日,離約定的日子差一天;阿禾在碼頭多等了三十年,把“十年”熬成了“一生”。
2. 1957-1977:等待的二十年
這二十年,阿禾的藍(lán)布褂磨破了7件,每件都在肘部繡著蘆葦;她的粗瓷碗換過3次桐油,包漿厚得能照見人影;她往江里扔了無數(shù)紙船,船上都插著蘆葦,寫著“順發(fā)收”。
1966年,有人要拆碼頭的石階,說“這是舊時代的東西”。阿禾抱著碗坐在石階上,誰拉都不走,說“順發(fā)回來要找的”。她守了三天三夜,咳得直吐血,最后工人們嘆著氣走了,說“這老太太,是把命跟石頭捆在一起了”。
1976年冬天,她的眼睛快看不見了,就摸著石階的凹痕鑿字,說“順發(fā)摸得著”。胡二狗勸她:“阿禾姐,別鑿了,他若有靈,早看見了?!彼α诵Γ戎f:“看不見才要鑿,刻深點(diǎn),江底的石頭也能記住?!?/p>
3. 1977-2017:回響的四十年
阿禾走后,胡二狗每天往石階上擺一碗粥,擺了四十年,直到2017年他走不動路。他說:“順發(fā)若回來,看見粥是溫的,就知道阿禾沒騙他?!?/p>
1997年秦岸找到賬簿時,江灘的蘆葦正黃,他蹲在三級石階上,摸著那道凹痕,突然明白祖母臨終前說的“蘆葦認(rèn)路”——不是蘆葦認(rèn)路,是牽掛認(rèn)人,不管過多少年,總能順著時光找回來。
2017年大橋通車那天,秦岸把粗瓷碗扣回凹痕,碗底的“禾”“發(fā)”二字對著江面,陽光穿過字縫,在地上投下兩個依偎的影子。遠(yuǎn)處貨輪鳴笛三聲,笛聲撞在橋洞上,彈回來的回音里,仿佛有兩個人在說話:“我等你?!薄拔一貋砹恕!?/p>
三、未說出口的話
胡二狗的日記最后一頁,寫著1977年臘月初七的事:“霧大,阿禾蹲在石階上,手里的碗往石縫里按。她說‘二狗,你看這字,快長在一起了’。我看見她的手指在流血,滴在‘禾’‘發(fā)’中間,像把兩個字縫在了一起?!?/p>
“她最后說‘順發(fā)怕黑,我得在這兒亮著’。說完就不動了,碗牢牢卡在石縫里,像長在了上面。我想把她抱起來,卻發(fā)現(xiàn)她的衣角纏著蘆葦根,根須鉆進(jìn)石縫,跟石階長在了一起——原來有些等待,到最后真的會變成根,扎進(jìn)土里,再也分不開?!?/p>
秦岸在整理這些碎片時,總覺得長江在說話。它說,1957年的沉船不是終點(diǎn),1977年的離去不是結(jié)局,那些刻在瓷上的字、繡在布上的蘆葦、藏在稈里的信,都在江水里活著,像永不熄滅的漁火。
如今航運(yùn)局的玻璃柜里,粗瓷碗、賬簿、錨鏈的碎片并排擺放,陽光好的時候,它們的影子會在地上連成一條線,像從1947年牽到2023年的繩。繩的這頭,秦岸的女兒正指著“禾”字問:“這是什么?”
秦岸說:“是太奶奶的名字,也是蘆葦?shù)拿?。你看窗外的長江,它記得所有叫這個名字的人,記得所有等過的日子。”
江風(fēng)穿過窗欞,帶著蘆葦?shù)臍庀?,像在?yīng)和。有些故事,不需要寫完,長江會替我們記著;有些牽掛,不需要說盡,歲月會替我們熬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