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媽媽提起周末要大掃除,說閣樓堆了太多舊東西,得趁天晴整理出來。沈硯扒著碗沿的手指頓了頓,林微言正舀湯的勺子也晃了一下,兩人的目光在餐桌上方撞了個正著,又像被燙到似的迅速移開。
閣樓對他們來說,從來都不是普通的儲物間。
那里面堆著爸爸年輕時的漁具、媽媽的舊縫紉機(jī),還有他們從小到大的玩具和課本。但只有林微言知道,沈硯的秘密也藏在那兒——比如他初中時攢了半罐的啤酒蓋,比如被他摔斷弦又偷偷粘好的舊吉他,還有那張被他揉皺又撫平的全家福。
“明天我跟你爸加班,大掃除就交給你們倆了。”媽媽把最后一塊排骨夾給沈硯,“尤其是閣樓的樓梯,記得擦干凈,上次我上去拿棉被,差點(diǎn)被臺階上的釘子勾住裙子。”
“知道了?!鄙虺帒?yīng)著,把排骨又夾給了林微言。這個動作自然得像呼吸,媽媽沒在意,低頭繼續(xù)喝湯,林微言的耳根卻悄悄紅了。
第二天早上,林微言是被掃帚劃過地板的聲音弄醒的。她趴在門縫上往外看,沈硯正拿著掃帚清掃客廳,灰色的家居服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時候帶她爬樹時被樹枝劃的。
“醒了就起來干活。”他頭也沒回,像是長了后眼。
林微言慢吞吞地洗漱完,剛拿起抹布,就被沈硯塞過來一個口罩:“閣樓灰大?!笨谡质切碌?,包裝還沒拆,帶著淡淡的薄荷味,和他平時用的那款一模一樣。
兩人搬著梯子往閣樓走時,樓梯果然發(fā)出了刺耳的吱呀聲。沈硯走在前面,一步一頓地踩實(shí)了臺階才敢讓她跟上,像在護(hù)送什么易碎品。閣樓的門一打開,灰塵就在陽光里翻滾,嗆得林微言忍不住咳嗽起來。
“先把窗戶打開?!鄙虺幇烟葑涌吭趬牵曇舯换覊m濾得有點(diǎn)悶。他踩著梯子去夠窗戶插銷時,林微言看見他后頸的碎發(fā)上落了層灰,像撒了把細(xì)鹽。
她沒忍住,伸手替他拂了拂。指尖剛碰到頭發(fā),沈硯就猛地回過頭,梯子晃了晃,嚇得她趕緊扶住梯腿?!案墒裁矗俊彼穆曇粲悬c(diǎn)啞,耳根卻比平時紅。
“有灰。”林微言縮回手,假裝去看墻角的舊箱子,“我先整理這邊的書吧?!?/p>
閣樓的書架歪歪扭扭地靠在墻上,最上層擺著幾本封面褪色的相冊。林微言搬了張小板凳站上去,剛夠到最左邊的相冊,就聽見沈硯在身后說:“小心點(diǎn),那書架不穩(wěn)?!?/p>
她“嗯”了一聲,指尖剛碰到相冊封面,腳下的板凳突然晃了一下。沈硯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T恤滲進(jìn)來,燙得她差點(diǎn)把相冊摔下去。
“站穩(wěn)了。”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呼吸掃過她的耳廓,帶著薄荷口罩的清冽氣息。
林微言趕緊抓住書架邊緣,等站穩(wěn)了才低聲說:“謝謝?!彼@才松開手,轉(zhuǎn)身去整理另一邊的舊玩具,背影繃得筆直。
她抱著相冊坐在地板上翻,指尖劃過泛黃的相紙。有張照片是她五歲生日拍的,沈硯穿著背帶褲,把奶油抹在她鼻尖上,兩人笑得一臉傻氣。那時候他剛被爸媽領(lǐng)回家,還怯生生地叫她“微微姐”,不像現(xiàn)在,連名帶姓地喊她“林微言”。
“還留著這個?”沈硯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指著照片里她頭上的粉色發(fā)卡。那是他用攢了兩周的零花錢買的,結(jié)果被她弄丟在公園的滑梯下面,他蹲在地上找了整整一下午,回家時膝蓋都磨破了。
“嗯?!绷治⒀园严鄡酝媲巴屏送?,“你那時候好矮?!?/p>
“總比某人現(xiàn)在還需要踩板凳強(qiáng)?!彼敛豢蜌獾鼗貞?,卻在她翻到下一頁時停住了話頭。那是張兩人穿著小學(xué)制服的合影,站在學(xué)校門口的香樟樹下,他背著兩個書包——他的黑色雙肩包,和她的粉色小熊包。
“那時候你總說書包太重。”沈硯的聲音軟了些,伸手輕輕碰了碰照片里的書包帶,“后來我就每天幫你背?!?/p>
林微言沒說話,翻相冊的手指慢了下來。她記得有次下雨,他把傘往她這邊傾,自己半邊肩膀都濕透了,卻還是堅(jiān)持替她背書包。那時候她只覺得“哥哥”就該這樣,直到初中某個雨天,看見同班男生替女生撐傘會臉紅,才突然明白,有些好,本就不該是“家人”之間的理所當(dāng)然。
閣樓的灰塵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混著舊紙張的味道,讓人有點(diǎn)犯困。林微言靠在書架上,看著沈硯蹲在地上整理舊課本,他的側(cè)臉在光影里明明滅滅,睫毛很長,像小時候她養(yǎng)的那只白貓的尾巴。
“喂,”她忽然開口,“你為什么總把東西藏在閣樓?”
沈硯的動作頓了頓,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想被爸媽看見?!?/p>
“比如啤酒蓋?”她故意逗他,看見他耳根泛紅,又趕緊補(bǔ)充,“我沒告訴媽媽?!?/p>
他輕哼了一聲,從舊課本里抽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展開來,是張皺巴巴的獎狀——初二那年的數(shù)學(xué)競賽一等獎,他卻因?yàn)槟翘旌腿舜蚣鼙焕蠋煕]收了,后來還是她趁辦公室沒人偷偷拿回來的。
“這個你也藏了?”林微言有點(diǎn)驚訝。
“不然留著給你當(dāng)墊腳石?”他把獎狀折好放回課本,語氣又硬了起來,“上次模擬考,某人的數(shù)學(xué)還是沒及格吧?”
“要你管?!彼龤夤墓牡匕严鄡院仙希瑓s在起身時不小心撞到了書架。最上層的一個鐵皮餅干盒掉了下來,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全是她小時候畫的畫,歪歪扭扭的小人,旁邊總寫著“哥哥”兩個字。
沈硯蹲下來幫她撿,手指捏著張畫了一半的蠟筆畫。畫上的小女孩舉著氣球,旁邊的小男孩在追蝴蝶,背景是歪歪扭扭的“家”字?!斑@張沒畫完?!彼ь^看她,眼神里有種她看不懂的情緒。
“那時候你說要轉(zhuǎn)學(xué)。”林微言的聲音有點(diǎn)悶,“我就沒心思畫了?!?/p>
初二那年,沈硯的親生父親來找過他,說要帶他去國外。那段時間他總是躲在閣樓里,一天說不了三句話。她怕他真的走,就每天畫一張畫,偷偷塞進(jìn)他的書包,畫里的兩個人永遠(yuǎn)手拉手,背景永遠(yuǎn)是這個家。
“后來不是沒走嗎?!鄙虺幇旬嬕粡垙埨砗茫胚M(jìn)餅干盒里,“瞎擔(dān)心什么?!?/p>
他的語氣很平淡,林微言卻看見他捏著畫紙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她忽然想起那天在車棚摸到的相框,想起他手腕上的創(chuàng)可貼,想起樓梯縫里那些被撫平的草稿紙——原來他藏在閣樓里的,從來都不只是物件。
夕陽把閣樓的影子拉得很長時,大掃除終于結(jié)束了。沈硯背著裝滿舊物的紙箱下樓,林微言跟在后面,踩著他的腳印一級級往下走。經(jīng)過轉(zhuǎn)角時,她看見樓梯扶手上貼著張便利貼,上面是沈硯龍飛鳳舞的字:“第三級臺階有釘子,小心?!?/p>
她伸手摸了摸那張便利貼,指尖碰到他殘留的溫度。樓下傳來沈硯喊她的聲音,帶著點(diǎn)不耐煩,卻比平時柔和了些。
“來了?!绷治⒀詰?yīng)著,快步追了上去。
紙箱的縫隙里,露出半截蠟筆畫的角,畫上的小女孩正朝著小男孩的方向跑,氣球線在風(fēng)里飄成了彎彎的弧度,像個沒說出口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