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夜風帶著水汽的微涼,穿過客棧敞開的木窗,輕輕翻動著攤在舊木桌上的素描本頁角。張凌赫沒有開燈,就著窗外灑入的月光和遠處漁火模糊的光暈,右手捏著一支炭筆。筆尖懸停在粗糙的紙面上,留下一個猶豫的墨點。
左臂的石膏拆掉已有些時日。暴露在空氣和月光下的皮膚依舊透著病態(tài)的蒼白,肌肉線條單薄,但關節(jié)活動時那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已消散大半,只剩下一種深層的、需要時間與耐心撫慰的僵硬,以及用力時隱約的酸脹。他嘗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腕,動作已流暢許多,只是力量感尚未完全回歸。
桌上,手機屏幕幽幽亮著,停留在王姐發(fā)來的那條信息界面:「凌赫,金貝殼獎頒獎典禮下周舉行,主辦方確認你入圍最佳新人,邀請函已寄到公司。去嗎?」信息下方,是幾張電子邀請函的圖片,設計精美,透著名利場特有的浮華氣息。
張凌赫的目光掃過屏幕,指尖在冰涼的炭筆上無意識地摩挲。金貝殼獎?!逗f》。提名。這些字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刻意維持的平靜心湖里激起圈圈漣漪,隨即又緩緩平復。那場風暴似乎已遙遠得如同前塵舊夢。他更習慣此刻指尖炭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習慣洱海的風拂過面頰的微涼,習慣左臂活動時那一點點細微的、代表著新生的力量感。
他最終沒有回復王姐。只是放下手機,重新拿起炭筆。筆尖落在紙上,不再描繪山水,也無意識勾勒人影。只是雜亂地涂抹著大片的陰影,線條粗礪而壓抑,仿佛要將窗外那片寧靜的月光也一并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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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獎典禮的紅毯,是名利場永不落幕的戰(zhàn)場。巨大的水晶吊燈將入口處映照得如同白晝,空氣里彌漫著高級香水、脂粉和一種無形的、緊繃的競爭氣息。閃光燈如同爆裂的銀河,連綿不絕,尖叫聲與主持人的高亢嗓音交織,形成巨大的聲浪漩渦。
當張凌赫的身影出現(xiàn)在紅毯入口時,這片喧囂的海洋瞬間掀起了更高的浪潮!
他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啞光黑色西裝,沒有繁復的裝飾,只有領口一枚造型簡潔的銀色領針,在強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澤。身形比受傷前似乎清瘦了些,但脊背挺直如松,步履沉穩(wěn),自有一種洗盡鉛華后的沉靜氣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手腕上,戴著一只設計簡約卻透著力度的黑色皮質護腕——那是他特意為這場合準備的,既遮掩了拆掉石膏后依舊明顯單薄脆弱的手腕線條,也像一道無聲的宣言,宣告著過往的傷痕與新生。
“張凌赫!看這邊!”
“凌赫!恭喜提名!狀態(tài)超好!”
“張先生!談談《寒鴉》的創(chuàng)作感受!”
“凌赫!手臂恢復得怎么樣了?”
無數(shù)鏡頭瞬間聚焦,快門聲密集如暴雨!記者們的問題如同炮彈般砸來。張凌赫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疏離而禮貌的微笑,步伐并未因洶涌的人潮而加快或停頓。他偶爾停下,配合媒體的拍照要求,目光平靜地掃過鏡頭,微微頷首,卻惜字如金,只簡短地回應幾句“謝謝關心”、“感謝組委會”之類的官方辭令。那份刻意的低調與沉靜,與周遭的浮華喧囂形成了鮮明對比,反而更添了幾分神秘感和引人探究的魅力。
他的出現(xiàn),本身就是今晚最大的話題之一。昔日“潑酒門”的受害者,被頂流“深情告白”后又遭遇“意外”受傷的當事人,如今攜著提名作品,以這樣一種洗練、沉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冷的姿態(tài)重新站回聚光燈下。他左手腕那只黑色的護腕,在無數(shù)閃光燈下如同一個沉默而有力的注腳,無聲地講述著一段未被遺忘的傷痛。
就在張凌赫準備步入內場通道,短暫脫離閃光燈風暴的剎那——
紅毯盡頭的媒體區(qū)邊緣,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迅速擴散開來!
“誰啊那是?”
“工作人員?不像啊……”
“安保!那邊怎么回事?”
只見一個穿著與現(xiàn)場格格不入的身影,正試圖穿過媒體隔離帶,卻被眼尖的安保人員迅速攔?。∧侨松聿母叽?,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損嚴重的深灰色舊夾克,下身是同樣破舊的工裝褲和沾滿干涸泥點的勞保鞋。頭發(fā)有些凌亂,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和風塵,額角甚至還有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紅色的細小擦傷。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沉郁,和那雙深陷在濃重黑眼圈里、卻亮得驚人的眼睛。
是宋威龍。
他顯然沒有邀請函,也沒有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有效憑證。安保人員警惕地攔著他,語氣嚴厲地盤問著。周圍的記者先是愕然,隨即,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一部分鏡頭瞬間調轉方向,對準了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閃光燈開始零星地、試探性地閃爍起來。
“宋威龍?!是宋威龍!”
“天?。∷趺磥砹??!”
“這副樣子……他是怎么混進來的?”
“快拍!大新聞!”
騷動迅速擴大。原本聚焦在張凌赫身上的鏡頭,有相當一部分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了過去。議論聲、驚呼聲、快門聲如同潮水般涌向紅毯邊緣那個被安保攔住的、狼狽而沉郁的身影。
張凌赫的腳步,在踏入內場通道陰影的前一秒,猛地頓住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喧囂的聲浪、刺目的閃光燈、周圍人或驚訝或興奮或鄙夷的面孔……一切都如同被無形的屏障隔絕開,變得模糊而遙遠。
只有那個被安保攔在紅毯邊緣、穿著破舊夾克、臉上帶著風霜和傷痕的身影,無比清晰地撞入他的視野。
宋威龍也看到了他。
隔著攢動的人頭,隔著爆裂的閃光燈,隔著幾個月漫長的、各自沉浮的時光,兩人的目光在混亂喧囂的紅毯上空,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那一瞬間,張凌赫清晰地看到了宋威龍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有被當眾攔阻的狼狽和窘迫,有長途跋涉后無法掩飾的疲憊,有看到他時瞬間爆發(fā)的、無法言喻的震動和痛楚……那目光深處,沉淀著一種被現(xiàn)實反復捶打、被生活磨礪出的、粗糲而沉重的質感,與幾個月前病房里那個蒼白脆弱的病人、工地泥濘中那個麻木沉默的苦力都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沉入谷底、又被冰冷現(xiàn)實淬煉過的眼神,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死死地、牢牢地鎖定了張凌赫。
他似乎在無聲地吶喊,用盡全身力氣傳遞著某種信息,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張凌赫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左腕上那只黑色護腕下的皮膚,似乎又感受到了拆掉石膏那一刻的僵硬和酸脹。頂樓破碎的玻璃,病床上無聲滑落的淚水,工地泥濘里佝僂的背影……無數(shù)畫面在腦海中瘋狂閃回、沖撞!
他以為早已沉淀的情緒,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狼狽的相遇徹底攪動!冰冷、震驚、一絲猝不及防的刺痛……復雜得如同打翻的調色盤。
通道內的陰影溫柔地包裹著他半邊身體,紅毯上爆裂的光芒照亮他另一半沉靜的側臉。他站在光與影的交界線上,像一尊被驟然驚醒的雕像。
幾秒鐘的死寂對視,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安保人員的呵斥聲、記者們興奮的追問聲、周圍人群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耳膜。
張凌赫看著宋威龍眼中那片沉沉的、近乎絕望的祈求,看著他被安保推搡著更加狼狽的姿態(tài)。他緊抿的唇線微微動了一下。
然后,在無數(shù)道驚愕、探究、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
張凌赫極其緩慢地、卻異常堅定地,轉過了身。
他沒有走向內場溫暖的燈光和屬于他的榮耀席位。
而是迎著那片更加洶涌、更加刺目的閃光燈和人潮的注視,一步一步,朝著紅毯邊緣那個被安保攔住的、狼狽沉郁的身影走去。
他的步伐沉穩(wěn),黑色西裝在強光下流淌著冷冽的光澤。左手腕上的黑色護腕,隨著他的動作,在閃光燈下折射出沉默而堅韌的光芒。
周圍的喧囂在這一刻詭異地降低了一個八度。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鏡頭瘋狂地對準他,捕捉著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那上面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
他走到被安保攔住的宋威龍面前,停下腳步。距離近得能看清對方夾克上洗不掉的油污,能聞到他身上風塵仆仆的氣息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工業(yè)城市的鐵銹味。
宋威龍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張凌赫,看著他沉靜無波的眼睛,看著他手腕上那只黑色的護腕……巨大的恐慌和一種被徹底審判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想后退,想逃離這令他無地自容的聚光燈和對方沉靜的目光。
張凌赫卻沒有看他,而是轉向旁邊神情警惕、準備隨時采取更強硬措施的安保負責人。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現(xiàn)場的嘈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他是跟我一起的?!?/p>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紅毯區(qū)域陷入了一片真空般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