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找到那家沖印店時,玻璃門上的“國營”二字已經(jīng)掉了一半。
店在老城區(qū)的街角,門臉窄得像條縫,里面飄著顯影液特有的刺鼻氣味。老板是個戴藍布帽的老頭,正用鑷子夾著相紙往藥水里浸,紅色的暗房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師傅,能沖這個嗎?”林硯把膠卷遞過去,指尖還沾著相機皮套的舊霉味。
老頭瞇著眼看了看,藍布帽檐下的皺紋堆成一團:“海鷗4B?現(xiàn)在年輕人都用數(shù)碼了。”
暗房里的紅燈滅了,相紙在清水里舒展,像片剛抽芽的梧桐葉。林硯湊過去看,照片上的女孩穿著藍裙子,站在兩排高大的梧桐樹下,陽光穿過葉隙,在她發(fā)梢跳成金色的光斑。
“這是……”老頭的聲音突然變了調(diào),“這不是陳家姑娘嗎?”
林硯的心猛地一跳:“您認識她?”
“怎么不認識?”老頭往顯影液里加了點藥水,“當年她在這附近的大學(xué)讀書,總來我這兒沖照片。旁邊那男的,是不是鐵路上的小陳?”
照片的角落,有個模糊的身影。穿鐵路制服的年輕男人半蹲在地上,舉著相機對焦,額前的碎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晃。林硯認出那是日記里的“阿遠”。
“他們總來拍梧桐樹?!崩项^嘆了口氣,“后來小陳沒了,姑娘也走了。聽說去了南方,再也沒回來?!?/p>
沒了?林硯想起媽媽說的“他人沒了”??扇沼浝锩髅鲗懼?,1990年還在給她寄信。
她抓起照片往外跑,沖印店的玻璃門在身后“哐當”關(guān)上,震得墻上的老掛鐘“當”地響了一聲。
巷口的老槐樹還在,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林硯掏出手機查,1990年6月16日,上海鐵路局發(fā)生過一起事故。報道只有短短幾行字,說某段鐵軌施工時發(fā)生坍塌,一名年輕工程師不幸遇難。
遇難者名單里,有個名字叫陳致遠。
雨又開始下了,這次是冷雨。林硯抱著照片往回走,老房子的墻皮被雨水沖得斑駁,露出底下暗紅的磚。她想起外婆說過的話:“阿遠說,鐵軌會一直鋪下去的……”
鐵軌鋪到了上海,他卻永遠留在了1990年的夏天。
推開家門,媽媽正坐在外婆的藤椅上,手里捏著那支英雄鋼筆。墨水瓶倒在桌上,藍黑的墨水在地板上洇開,像朵開敗的藍蓮花。
“他給我寫過信?!眿寢尩穆曇艉茌p,像怕驚醒什么,“說等鐵路通了,就帶我去北京看天安門??晌沂盏叫诺臅r候,他人已經(jīng)……”
林硯把照片放在桌上,媽媽的眼淚滴在女孩的藍裙子上,暈開小小的水漬。
“這張照片……”媽媽的手指顫抖著撫過照片角落,“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他說,要把我拍得像梧桐樹一樣好看?!?/p>
梧桐樹……林硯忽然想起什么。外婆的床頭柜里,有本厚厚的相冊,里面全是梧桐樹的照片。春抽芽,夏成蔭,秋落葉,冬積雪,每一張都拍得極其認真。
她沖進外婆的房間,在床頭柜的最底層找到了那本相冊。最后一頁貼著張泛黃的紙條,是用鉛筆寫的地址——上海市虹口區(qū)東江灣路146號。
地址旁邊,畫著棵小小的梧桐樹。
雨勢漸大,窗外的梧桐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林硯翻開相冊,每一頁都寫著日期,從1987年到2023年,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她一直在拍梧桐樹。
媽媽的哭聲從客廳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像被雨水泡軟的棉花。林硯抱著相冊坐在地板上,藍黑的墨水順著桌角往下淌,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
她忽然明白,外婆不是在等一封遲到的回信。
她是在用一生的時間,給那個永遠等不到回信的人,寄去一份長長的、關(guān)于梧桐樹的日記。
就像那些泛黃的信箋,那些褪色的照片,那些永遠停在1990年的郵票。
它們都在說同一個故事:有些愛,即使錯過了時間,錯過了空間,也會在某個下雨的午后,從積灰的鐵盒里鉆出來,輕輕敲你的窗。
林硯把相冊放回床頭柜,轉(zhuǎn)身時,看見窗臺上的水珠正順著玻璃往下滑,像誰沒忍住的眼淚。
樓下的梧桐樹葉被雨水洗得發(fā)亮,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叮咚的響。她想,或許外婆早就收到了那封遲到的回信。
就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后,當她把最后一張梧桐樹的照片夾進相冊時,那個穿鐵路制服的年輕男人,正站在時光的另一端,對著她溫柔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