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過后的青竹書院,晨露總帶著三分冰意。竹枝上的水珠墜得格外沉,風過時“滴答”砸在青石上,濺起的水花裹著碎冰,落在手背上能激出一片戰(zhàn)栗。渁淼站在孔明書房外的石階下,懷里緊緊抱著個錦盒,指尖把盒角的錦緞攥得發(fā)皺——里面是方新織的絲帕,她織了整整七日,連夜里夢到的都是八卦紋的走向。
絲帕用的是最細的靈絲,乾卦的陽爻摻了赤金蠶絲,在晨光里泛著暖光;坤卦的陰爻用了昆侖雪蠶吐出的銀絲,摸上去涼滑如冰。最費心思的是卦象流轉(zhuǎn)處,她偷偷將孔明的字“君溪”織了進去——陽爻的金紋藏“君”,陰爻的銀紋藏“溪”,不細看只當是普通的纏枝,唯有對著光才能瞧見那兩個字的輪廓,像藏在星河里的秘密。
“進來吧,你的腳步聲在石階上打了三轉(zhuǎn)了?!睍块T“吱呀”一聲開了,孔明站在門內(nèi),青灰色的道袍上還沾著墨痕,袖口卷到肘彎,露出腕間一串木珠,是用洗塵潭的靈木做的,泛著溫潤的光。他目光落在渁淼懷里的錦盒上,嘴角噙著絲淺淡的笑意,“藏什么寶貝呢?臉都憋紅了?!?/p>
渁淼的耳尖“騰”地紅透了,慌忙把錦盒往前遞,聲音細得像風中的蛛絲:“給、給先生的……上次您說我‘回環(huán)結(jié)’收得太急,我練了新的織法,織在這八卦紋里了,您看看……”
孔明接過錦盒,指尖剛觸到絲帕的邊緣,就覺一股柔和的靈力順著指縫往上爬。他展開絲帕,眸色微微一動——這哪是普通的繡品?乾卦的金紋里藏著“守”字訣,銀紋的坤卦裹著“安”字訣,整個八卦盤輕輕一抖,竟有淡金色的光紋流轉(zhuǎn),在他掌心織成個小小的護靈陣,能擋三日內(nèi)的陰邪之氣。
他抬眼看向渁淼,這姑娘正低著頭,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輕輕顫,眼里的澄澈比洗塵潭的水還要干凈,卻偏要用最純粹的善意,織出最精巧的守護?!澳氵@卦象……”他忍著笑,用羽扇尖點了點坎卦和離卦,“坎為水,離為火,本該東西相對,你卻織成了南北相纏。”
渁淼湊過去看,果然見自己把兩卦的位置織反了,水紋的靈絲纏著火焰紋,像兩條交頸的蛇。她懊惱地跺了跺腳,聲音里帶著點哭腔:“我太笨了……織到第三日就記混了方位,還以為這樣更結(jié)實……”
“不笨?!笨酌鲝臅干夏闷鹨恢爵?。簪身是用后山的青檀木削的,只刻了幾道簡潔的云紋,頂端卻細細雕了個“溪”字,筆畫里還嵌著極細的銀絲,正是她常用的那種。他抬手,輕輕把簪子插在她發(fā)間,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耳廓,帶起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水火相纏,反倒是‘既濟’之象,藏著生生不息的生機?!?/p>
木簪剛觸到發(fā)絲,就泛起淡淡的綠光,順著發(fā)絲流到她指尖,與銀絲梭里的白帝氣輕輕撞了撞,像久別重逢的舊友。渁淼抬手摸了摸簪子,冰涼的木質(zhì)感里裹著暖意,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小兔子,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謝、謝謝先生……”
她轉(zhuǎn)身要走,裙角卻被門檻勾了一下,踉蹌著差點摔倒。孔明伸手扶了她一把,掌心的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溫和卻沉穩(wěn)。“渁淼,”他的聲音比平日低了些,混著窗外的竹濤,漫得格外遠,“不管你以前是誰,這一世,你只是渁淼。不必怕那些過往,也不必躲著誰?!?/p>
渁淼的腳步頓住了。她回頭時,正撞見孔明望著她,目光里沒有探究,沒有算計,只有純粹的溫和,像書院后山的溪水,不急不躁,卻能慢慢淌過心尖最軟的地方。她用力點了點頭,跑出書房時,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廊下的青銅風鈴“叮鈴”作響,把她的心跳聲都蓋了過去。
孔明站在門口,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盡頭,青灰色的裙角掃過枯葉,帶起一串細碎的響。他低頭展開那方八卦絲帕,帕心的“君溪”二字在陽光下泛著微光,金與銀的紋路纏在一起,像他與她之間悄然滋長的牽絆。他忽然笑了——有些羈絆,從來不是靠八卦盤能推演出來的,就像這錯織的卦象,看似違逆天道,卻藏著最動人的生機。
竹林另一頭,紅小楹抱著雪團蹲在石墩后,恰好撞見渁淼摸著發(fā)間的木簪傻笑。那姑娘的臉頰紅得像熟透的山楂,指尖反復摩挲著簪子頂端的“溪”字,連走路都踩著輕快的調(diào)子。紅小楹的眼睛亮得像兩顆星,飛快地從袖中摸出文學筆記,筆尖在紙上劃過,留下簌簌的響:
“鐘離先生送了司空姑娘木簪!簪子上有他的字‘溪’!他看她的眼神,比看《易經(jīng)》還認真,像在看稀世珍寶!”
“看什么呢?”風古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紅小楹手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差點把“珍寶”二字涂掉。
“沒、沒什么!”她慌忙合上筆記,把雪團往風古懷里一塞,雪白的兔子被她抱得發(fā)懵,蹬著后腿直撲風古的衣襟,“雪團說想你了,我、我給你送過來!”說完轉(zhuǎn)身就跑,跑了兩步又回頭,沖風古做了個鬼臉,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不許偷看我的筆記!不然我把你藏琴譜的地方告訴紅小楹!”
風古抱著雪團,看著那本被忘在石桌上的筆記。封面繡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耳朵長過了身子,正是紅小楹的手筆。他彎腰撿起,剛要合上,卻瞥見了那句“比看《易經(jīng)》還認真”,眸色像被晨露浸過的竹,溫潤得沒有波瀾。指尖輕輕撫過紙頁上的褶皺,像是在撫平什么,又像在確認什么。
雪團在他懷里蹭了蹭,小鼻子嗅了嗅,突然從他懷里掙脫,四蹄蹬著青石往織室跑。風古跟過去,只見雪團趴在“流泉”古琴旁,對著琴弦上流轉(zhuǎn)的八卦紋發(fā)呆,而渁淼正坐在織機前,手里拿著那支木簪,在新的絲帕上慢慢織著。
絲帕是淺青色的,像書院的竹林。上面織了一架古琴,琴尾刻著“流泉”二字,琴邊是幾竿青竹,竹林深處,隱約有個搖著羽扇的影子,扇骨上的紋路細得像發(fā)絲——正是孔明常搖的那把。渁淼的指尖捏著木簪,順著簪子的綠光引著靈絲,每一針都織得極慢,像是在把心事一點點縫進去。
風古沒驚動她,只是站在廊下,指尖輕輕撥動了一下“流泉”琴的弦。“錚”的一聲,琴音清越如冰泉,恰好與織室里的銀絲梭聲撞在一起,像兩句溫柔的對話,在晨光里漫開。
渁淼的動作頓了頓,抬頭望向廊下,只看到青竹的影子在墻上輕輕晃,像有人站在那里。她低下頭,嘴角悄悄揚起,指尖的木簪泛出更亮的光,靈絲在絲帕上織得更快了,連琴邊的竹葉都添了幾分笑意。
紅小楹躲在竹影后,看著這一幕,又翻開筆記,在剛才的話下面補了一行:“風古哥哥也看到了,但他什么都沒說,只彈了個音。琴和織機好像在說話呢!”寫完,她把筆記往懷里一揣,蹦蹦跳跳地往竹韻居跑——她要告訴紫薇姐姐,今天書院里有好多“甜甜的事”,比她娘寄來的桂花糕還甜。
紫薇正在院中的老槐樹下給鳳凰印注入星力,印身的鳳凰棲木泛著青光,朱雀的虛影在她肩頭輕輕振翅。聽紅小楹嘰嘰喳喳說完,她望向織室的方向,陽光透過竹葉落在那里,織室的窗紙上印著渁淼低頭織帕的影子,溫柔得像幅畫。
她想起孔明說的“護好她”,想起風古默默把“流泉”琴遞過去的樣子,想起紅小楹筆記本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忽然覺得,就算前路有再多風雨——赤炩的焚天爐,黃帝的玄黃氣,勾陳的星芒劍——只要這些人還在,這青竹書院,就永遠是能遮風擋雨的家。
而孔明的書房里,那方八卦絲帕被珍而重之地夾進了《上古神譜》。它躺在“白帝氏”與“人皇氏”的篇章中間,金與銀的紋路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像在為這段剛剛萌芽的情愫,蓋上了一層安穩(wěn)的印。窗外的竹影落在絲帕上,與卦象的紋路纏在一起,織成了青竹書院里,最溫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