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亞的寒風仿佛還黏在骨髓里,但莫斯科鋼鐵學院那寬敞明亮的階梯教室、圖書館里浩瀚如海的技術文獻、高聳入云的現(xiàn)代化高爐散發(fā)出的灼熱氣息,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李鐵山的腦海里。半年的留蘇進修,像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往工業(yè)文明巔峰的窗戶。那些精密的自動化控制系統(tǒng)、高效的大型燒結設備、嚴格到近乎苛刻的工藝流程標準,與紅星廠肩扛手抬、煙熏火燎的生產(chǎn)場景,形成了強烈到令人眩暈的對比。他像一塊瘋狂吸水的海綿,貪婪地汲取著知識,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俄文術語、公式推導和設備參數(shù)。當他提著那個鼓鼓囊囊、裝滿了資料和圖紙的帆布工具袋,再次踏上紅星廠那片熟悉的、混雜著煤煙和鐵銹味的土地時,胸腔里鼓脹著前所未有的激情和一種近乎天真的使命感——要把學到的東西,變成改變這里的火種!
“同志們!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李鐵山的聲音在略顯擁擠的技術科辦公室里回蕩,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急切。他站在一塊臨時支起的黑板前,上面用粉筆畫著復雜的流程圖,標注著醒目的箭頭和俄文縮寫。王班長、張技術員、幾個工段長,還有以趙衛(wèi)東為首的幾個年輕骨干都圍坐著??諝饫飶浡淤|煙草的煙霧。
李鐵山用力敲著黑板上一處代表“原料混勻”的環(huán)節(jié):“看看咱們現(xiàn)在的流程!礦粉、焦炭、熔劑,露天堆放,風吹雨淋,成分波動有多大?靠人工用鐵鍬簡單拌幾下就入爐?這簡直是蒙著眼睛煉鋼!”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重重畫了一個巨大的、封閉的圓筒結構,“在蘇聯(lián),人家用大型圓筒混勻機!全封閉,自動化配料,連續(xù)翻滾混勻!出來的混合料成分均勻得像面粉!高爐吃下去,爐況能不穩(wěn)?焦比能不高?”
他又指向代表熱風爐的簡圖:“再看熱風溫度!咱們的蓄熱式格子磚結構老化,熱效率低,風溫頂天也就八百多度!人家用的是什么?頂燃式熱風爐!陶瓷燃燒器!風溫穩(wěn)定在1200度以上!這是什么概念?爐缸活躍度翻倍!鐵水質量提升一個檔次!”他越說越激動,臉上泛著紅光,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還有爐前鐵水成分的快速分析!咱們還在靠經(jīng)驗看火花,等化驗室結果出來黃花菜都涼了!人家現(xiàn)場光譜儀,三十秒出結果!調整爐況快如閃電!”
他抓起厚厚一疊從蘇聯(lián)帶回來的圖紙和技術說明,嘩啦一聲攤在桌上,紙張散發(fā)出油墨和異國塵埃的味道。“這些都是現(xiàn)成的!我們完全可以引進技術,或者仿制!哪怕先改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改一個,效率就能上去一大截!成本就能下來一大塊!咱們紅星廠,不能永遠當土八路!”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劣質煙卷燃燒的細微噼啪聲。王班長抱著胳膊,眉頭緊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李鐵山激動的臉,又掃過桌上的圖紙。張技術員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幾個老工段長互相交換著眼神,臉上寫滿了懷疑和本能的抵觸。趙衛(wèi)東則斜靠在椅背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終于,負責原料工段的老周,一個臉上溝壑縱橫、手指關節(jié)粗大變形、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凈的礦粉的老工人,悶聲悶氣地開口了:
“鐵山啊,你說的那些…大圓筒,頂燃爐…聽著是好?!彼牧丝臒煷佔?,煙灰簌簌落下,“可那玩意兒,金貴吧?咱們廠子,窮得叮當響,飯都吃不飽,哪來錢買那些洋玩意兒?再說,”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看著李鐵山,“那東西,嬌氣不?壞了咋整?咱們這兒,可沒有莫斯科城里的專家伺候著!到時候趴了窩,耽誤了生產(chǎn),誰擔得起這個責?”
“就是!”另一個老工段長接口道,“咱這老爐子,老設備,用了多少年了?不也照樣出鐵?老祖宗傳下來的手藝,靠的是經(jīng)驗!是手上的功夫!看火花,那是多少代爐前工拿命換來的本事!不比那啥…光譜儀差!”他語氣里帶著濃濃的不屑。
“經(jīng)驗重要,但科學更精確!”李鐵山急切地反駁,“光譜儀能定量分析碳硅錳磷硫!看火花能看出具體含量嗎?成分波動大,爐況就波動,鐵水質量就不穩(wěn)定!這是硬傷!”
“硬傷?”一直沒說話的趙衛(wèi)東突然嗤笑一聲,聲音帶著慣有的尖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我看是有些人喝了幾天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個兒姓啥了!蘇聯(lián)老大哥的東西是好,可那是人家的!咱們要自力更生!艱苦奮斗!你這一套,又是引進又是仿制,張口閉口就是錢!跟上面伸手要外匯?這不是給國家添負擔嗎?我看你是被資本主義那套‘唯技術論’腐蝕了思想!”
“趙衛(wèi)東!你少扣帽子!”李鐵山猛地轉頭,臉漲得通紅,聲音也拔高了,“我說引進仿制,是為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是為了讓紅星廠變得更好!怎么就成了資本主義了?!自力更生不等于抱殘守缺!艱苦奮斗不等于拒絕進步!守著老掉牙的設備,用著原始的方法,效率低下,浪費驚人,那才是對國家最大的負擔!”
“你!”趙衛(wèi)東霍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響聲,他指著李鐵山的鼻子,“你說誰抱殘守缺?你說誰原始落后?沒有我們這些‘土八路’一磚一瓦把廠子建起來,有你今天在這兒指手畫腳?!”
“夠了!”王班長猛地一拍桌子,沉重的悶響讓所有人都是一驚。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帶著無形的壓迫感,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劍拔弩張的兩人?!俺呈裁闯??!有理不在聲高!”他走到黑板前,看著那些復雜的流程圖和俄文標注,沉默了片刻。粗糙的手指在“圓筒混勻機”的簡圖上重重敲了兩下。
“鐵山說的,有道理?;靹?,是根本。料勻了,爐子才吃得順?!彼掍h一轉,看向李鐵山,語氣沉緩,“可老周說的,也是實情。廠里沒錢,外匯更是想都別想。設備嬌氣,壞了沒人會修,也是大麻煩?!?/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這樣。鐵山,你挑一個最緊要、花錢最少的點,搞個試點。別想著一步登天。先弄出個樣子來,讓大家伙看看真東西,比吵一百句都強?!彼哪抗庾詈舐湓诶铊F山身上,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期望,“敢不敢接?”
李鐵山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胸中的激蕩和委屈。王班長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他不切實際的狂熱,卻也點明了方向。他用力點頭,聲音堅定:“敢!就從原料混勻開始!圓筒機買不起,我們就土法上馬!自己造個簡易的!”
“土法上馬?”趙衛(wèi)東抱著胳膊,冷笑一聲,“別又是紙上談兵,最后勞民傷財!”
李鐵山?jīng)]再看他,目光迎向王班長:“班長,我需要人手,需要材料,需要一點時間!”
“好!”王班長大手一揮,“原料工段老周配合!庫房有的,你隨便用!沒有的,想辦法!一個月!一個月后,我要看到你的‘土圓筒’能不能轉起來!”
挑戰(zhàn)開始了,遠比想象中艱難。沒有現(xiàn)成的圖紙,李鐵山只能憑借記憶和帶回來的資料,結合紅星廠的實際,在無數(shù)個夜晚,就著那盞小煤油燈,趴在繪圖板上反復修改草圖。簡易混勻機的主體,計劃利用廠里廢棄的一個巨大生銹的柴油桶。內(nèi)部結構的設計是關鍵——如何讓物料在里面有效翻滾混勻?沒有動力電機,如何驅動這個沉重的鐵桶旋轉?
阻力無處不在。老周雖然被指派配合,但態(tài)度消極,行動遲緩。李鐵山需要切割鋼板制作內(nèi)部揚料板,老周慢悠悠地說:“割槍壞了,等著修呢?!毙枰液腹ず附又Ъ?,老周攤手:“焊工都忙爐子檢修,抽不出空?!睅旆抗芾韱T也總是推三阻四,要根舊軸承都得磨半天嘴皮子。
更讓李鐵山憋屈的是工人們的議論。
“李技術員又折騰啥呢?那個破油桶能混勻礦粉?我看是瞎耽誤工夫!”
“就是,有那功夫多篩兩車礦不好嗎?”
“年輕人啊,喝了洋墨水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凈整些花架子!”
這些議論像針一樣扎在李鐵山心上。他咬著牙,一聲不吭,只是更加拼命。張技術員私下給了他不少建議和鼓勵,但公開場合,礙于身份和微妙的氣氛,也無法給予太多支持。
趙衛(wèi)東更是沒放過任何打擊他的機會。一天下午,李鐵山正和兩個被他說動、自愿幫忙的青工,在原料堆場旁邊一個廢棄的角落,汗流浹背地用大錘敲打、矯正一根用來做支架的彎曲工字鋼。沉重的錘擊聲在空曠的堆場上回蕩。
“喲!李大學問家親自掄大錘呢?這可真是…屈才了??!”趙衛(wèi)東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他帶著幾個人,抱著幾卷新領的鋼絲繩路過,故意停下腳步看熱鬧。
李鐵山頭也沒抬,繼續(xù)用力砸著工字鋼變形的部位,汗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滴落。
“要我說啊,”趙衛(wèi)東提高了音量,對著他帶來的人,更像是對著李鐵山,“有這力氣,不如去把三號皮帶機修修!那才是正經(jīng)活兒!搞這些沒名堂的玩意兒,純粹是浪費國家財產(chǎn)!”他踢了一腳地上散落的邊角料鐵板,發(fā)出哐當一聲響。
一個幫忙的青工忍不住抬頭瞪了趙衛(wèi)東一眼。李鐵山手中的大錘頓在空中,他緩緩直起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油污,看向趙衛(wèi)東。眼神里有憤怒,有疲憊,但更多的是被反復挑釁后的冰冷。
“趙衛(wèi)東,”李鐵山的聲音不高,卻像淬過火的鋼鐵,帶著沉甸甸的份量,“皮帶機要修,廠子更要進步。我這‘沒名堂的玩意兒’,要是成了,能讓高爐少吃點‘夾生飯’,少出點廢品,省下的錢能買多少條新皮帶?你算過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衛(wèi)東身后那幾個表情各異的工人,“你說我浪費?這些邊角料,是從廢料堆里撿出來的!這根工字鋼,是上次大修換下來的廢件!我們用的每一顆螺絲釘,都沒花廠里一分新錢!倒是你,”他盯著趙衛(wèi)東手里嶄新的鋼絲繩,“領新東西的時候,手倒是挺快!”
“你!”趙衛(wèi)東被噎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指著李鐵山,“你少血口噴人!”
“是不是血口噴人,庫房賬本上寫得清清楚楚!”李鐵山不再看他,彎腰重新掄起大錘,對著那根頑固的工字鋼狠狠砸下!
“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仿佛帶著他所有的憋屈和不甘,在堆場上空炸開!火星四濺!那根彎曲的工字鋼,在重錘的轟擊下,終于發(fā)出一聲金屬屈服的低鳴,被硬生生砸回了筆直!
趙衛(wèi)東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氣勢震得后退了一步,臉色難看至極。他狠狠瞪了李鐵山一眼,帶著人悻悻地走了。
一個月期限的最后幾天,李鐵山幾乎住在了那個廢棄的角落。簡易混勻機的主體——那個巨大的、內(nèi)部焊上了幾排L型揚料板的柴油桶,被架設在用廢舊工字鋼焊接的支架上。驅動成了最大的難題。沒有電機,李鐵山絞盡腦汁,最終設計了一個用人力搖動大齒輪,通過鏈條傳動帶動油桶緩慢旋轉的笨重裝置。
試車那天,原料堆場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王班長、張技術員、老周都來了。趙衛(wèi)東也抱著胳膊站在遠處,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李鐵山深吸一口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他和兩個青工合力,將幾鐵鍬不同品位的鐵礦粉和焦炭粉倒進敞開的油桶口。然后,他走到那個巨大的搖柄前,雙手握住冰冷的鐵桿,用盡全身力氣,開始搖動!
沉重的齒輪發(fā)出艱澀的嘎吱聲,鏈條繃緊,帶動著巨大的油桶極其緩慢地、一卡一頓地開始轉動。內(nèi)部焊死的揚料板刮起混合料,又隨著桶壁的旋轉帶起、落下。速度太慢了!混勻效果肉眼幾乎看不出!
“哈哈!看吧!我就說不行!”趙衛(wèi)東刺耳的嘲笑聲毫不意外地響起,“跟老牛拉破車似的!這得搖到猴年馬月才能混勻一爐料?”
圍觀的工人中也響起竊竊私語和失望的嘆息。老周搖搖頭,背著手轉身要走。王班長眉頭緊鎖,沉默地看著。
汗水順著李鐵山的鬢角流下。巨大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肩膀的舊傷因為用力而隱隱作痛。趙衛(wèi)東的嘲笑像針一樣扎在心上。難道…真的不行嗎?
就在絕望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瞬間,張技術員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等等!”他快步走到油桶的出料口下方,那里已經(jīng)堆積了一些被揚料板帶出來、散落的混合料。他蹲下身,用手抓起一把,仔細地捻開、觀察。
“鐵山,繼續(xù)搖!別停!”張技術員頭也不抬地命令道,聲音帶著一絲異樣。
李鐵山愣了一下,隨即咬緊牙關,再次奮力搖動搖柄。油桶繼續(xù)緩慢而艱難地旋轉。
張技術員仔細觀察著不斷落下的混合料,又抓起最初倒進去的、堆在旁邊的原始礦粉和焦炭粉對比。他的眼神越來越亮!他站起身,走到李鐵山面前,臉上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抓起一把剛剛落下的混合料,又抓起一把原始礦粉,伸到王班長和老周面前:
“班長!老周!你們看!看這顏色!看這顆粒分布!”
王班長和老周湊近仔細看。只見原始礦粉是深褐色,焦炭粉是黑色,界限分明。而張技術員手里那把從“土圓筒”里落下的混合料,顏色呈現(xiàn)出一種均勻的深灰黑色,不同粒度的礦粉和焦炭粉已經(jīng)緊密地、均勻地混合在了一起!雖然速度慢,但混勻效果,竟然出奇地好!遠比人工鐵鍬拌和要均勻得多!
“這…”老周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他抓過那把混合料,用力捻了捻,感受著那均勻的質感,又看看那還在嘎吱作響緩慢轉動的“土圓筒”,臉上的懷疑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佩服?!罢妗鎰蛄?!比咱們一鍬一鍬拌的強多了!”
王班長緊繃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他重重拍了一下李鐵山的肩膀,這次拍得他一個趔趄,但李鐵山卻感到無比的暢快!
“好小子!有你的!這‘土圓筒’,行!”王班長的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慢是慢點,可它真管用!省力,還勻!”
遠處的趙衛(wèi)東,臉上的嘲諷瞬間僵住,如同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變得青一陣白一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沒吐出來,猛地轉身,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群爆發(fā)出一陣由衷的贊嘆和議論。
“嘿!還真行!”
“看著笨,效果不錯?。 ?/p>
“李技術員有兩下子!”
李鐵山松開搖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站在那里,胸膛劇烈起伏,聽著周圍的贊嘆,看著王班長眼中的肯定和張技術員欣慰的笑容,再望向趙衛(wèi)東憤然離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更加巨大的、沉甸甸的成就感交織在一起,沖垮了他緊繃的神經(jīng)。他沒有歡呼,只是默默彎下腰,抓起一把那均勻混合的礦粉。冰冷的、帶著礦石特有氣息的粉末從指縫間滑落。
他贏了。用最笨拙、最艱苦的方式,贏下了這場關于“改變”的第一仗。沒有引進,沒有仿制,只是用廢料、用汗水、用不服輸?shù)木髲姡藙恿四菈K名為“守舊”的巨石。肩膀的疼痛依舊清晰,但他知道,自己在這片充滿泥濘、汗水和無形壁壘的土地上,終于用知識、行動和一點“土”智慧,鑿出了第一道屬于自己的印記。這印記,比任何圖紙上的線條都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