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易混勻機(jī)的成功,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紅星廠蕩開了層層漣漪。工人們嘴上雖然還帶著慣常的粗糲,但看向李鐵山的眼神里,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佩服。趙衛(wèi)東的冷嘲熱諷暫時消停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碰見時,那目光依舊像淬了冰的刀子。技術(shù)科里,李鐵山的意見開始有了分量,王班長那句“一個月后,我要看到你的‘土圓筒’能不能轉(zhuǎn)起來”的回響,成了他無形的通行證。他被正式任命為技術(shù)科助理工程師,雖然工資沒漲多少,但肩膀上那副沉甸甸的擔(dān)子,和隨之而來的、更加繁重的圖紙、方案、技術(shù)協(xié)調(diào)會,讓他幾乎腳不沾地。
就在這事業(yè)初露鋒芒的當(dāng)口,生活的另一面,以一種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的方式向他敞開了懷抱。
廠區(qū)邊緣,幾排紅磚砌成的筒子樓,是紅星廠給雙職工或技術(shù)骨干的“優(yōu)待”。樓道狹窄幽暗,常年彌漫著煤煙、油煙和公共廁所混合的復(fù)雜氣味。李鐵山分到了三樓盡頭一間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當(dāng)他用那把新配發(fā)的、沉甸甸的銅鑰匙打開房門時,一股混合著石灰粉和新鮮木頭味道的空氣撲面而來。房間很小,一扇窗戶對著廠區(qū)巨大的煙囪輪廓。地上堆著簡單的幾樣家具:一張用木板拼成的雙人床,一個同樣粗糙的木桌,兩把椅子,還有一個嶄新的、刷著棗紅色油漆的木頭柜子——那是王班長帶著幾個徒弟,用廢棄的包裝箱板子敲打出來的“賀禮”。
林靜站在屋子中央,正踮著腳,努力想把一塊洗得發(fā)白、印著淡藍(lán)色小花的布簾掛到窗戶上。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列寧裝,腰身顯得比平時更加纖細(xì)。夕陽的余暉從窗戶斜射進(jìn)來,給她忙碌的側(cè)影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幾縷碎發(fā)被汗水沾濕,貼在光潔的額角。
李鐵山站在門口,看著這小小的、屬于他們的空間,看著林靜忙碌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踏實、溫暖和一絲不知所措的奇異感覺,如同溫?zé)岬娜?,緩緩注滿了胸腔。他不再是工棚里那個只有鋪蓋卷的單身漢了。他有了一個家,一個需要他扛起來的家。
“鐵山?你回來了?”林靜聽到動靜,回過頭,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臉頰有些微紅,不知是因為忙碌還是別的什么,“快幫我看看,這鉤子好像掛歪了。”
李鐵山連忙放下手里的工具袋——那里面的繪圖板似乎也因為這新環(huán)境而顯得有些不同了——走過去。他個子高,很輕松地就掛好了布簾。布簾垂下,擋住了窗外煙囪粗獷的線條,房間里頓時顯得溫馨了許多。
“王班長他們送柜子來了?”李鐵山看著那個嶄新的棗紅色柜子,心里暖烘烘的。
“嗯,剛走沒多久?!绷朱o點點頭,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細(xì)汗,“班長還特意交代,說柜子角給你磨圓了,省得以后磕著孩子…”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臉頰更紅了。
孩子。這個詞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李鐵山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他看著林靜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與他血脈相連的生命。一種巨大的責(zé)任感,混雜著初為人父的喜悅和隱隱的惶恐,沉甸甸地落了下來,比扛起任何一塊耐火磚都要沉重百倍。
“靜…”他伸出手,輕輕覆在林靜的手背上。林靜的手很涼,掌心有薄薄的繭,那是長期清洗器皿、接觸化學(xué)試劑留下的痕跡。他沒有說更多的話,只是感受著彼此掌心的溫度,感受著這小小房間里無聲流淌的、名為“家”的暖流。
婚后的日子,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鐘表,在事業(yè)和家庭的雙重軌道上高速運轉(zhuǎn)。技術(shù)科的工作量激增。高爐大修方案、新上馬的小型軋鋼線設(shè)計、層出不窮的設(shè)備故障…李鐵山的繪圖板幾乎就沒離開過那張粗糙的木桌。深夜,當(dāng)筒子樓里其他窗戶的燈光陸續(xù)熄滅,只有他那扇窗戶還頑強(qiáng)地亮著昏黃的光。小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映照著他在圖紙上沙沙劃動的筆尖,映照著他緊鎖的眉頭和布滿血絲卻異常專注的眼睛。圖紙上那些精密的線條,連接著高爐、風(fēng)機(jī)、軋輥,也連接著他對未來的承諾和對這個廠的期許。
而家里的擔(dān)子,則更多地壓在了林靜柔韌的肩膀上?;炇业墓ぷ魍瑯臃敝兀瑧言袔淼纳眢w不適越來越明顯。她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在狹窄的公用廚房里,和鄰居們擠在一起,用小小的煤球爐子生火做飯。嗆人的煤煙常常讓她咳得直不起腰。洗衣服要穿過長長的、冰冷的走廊,去樓下的公共水池,冬天刺骨的冷水讓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又紅又腫。筒子樓隔音極差,隔壁孩子的哭鬧、夫妻的拌嘴、樓道的腳步聲,常常讓她難以安眠。
李鐵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試圖分擔(dān),但笨拙的動作往往幫倒忙。一次他搶著去洗衣服,結(jié)果把林靜一件心愛的的確良襯衫染上了工裝的機(jī)油,搓了半天也搓不掉。還有一次他想學(xué)著生爐子,弄得滿屋子濃煙,差點觸發(fā)警報。
“還是我來吧!”林靜總是帶著無奈又寵溺的笑意,從他手里接過東西,“你啊,就跟你的圖紙和爐子親!”她的語氣里沒有抱怨,只有理解和包容。
每當(dāng)這時,李鐵山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只能更用力地工作,試圖用事業(yè)上的成績來填補(bǔ)對家庭的虧欠。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林靜已經(jīng)支撐不住,和衣在木板床上睡著了,床頭還放著翻開的《孕期保健手冊》或是化驗室的數(shù)據(jù)記錄本。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替她掖好被角,看著她即使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疲憊的睡顏,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輕輕撫摸著她隆起的小腹,感受著里面那個小生命偶爾的胎動,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甜蜜交織著涌上心頭。他俯下身,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柔的、帶著機(jī)油和圖紙氣息的吻,低聲道:“辛苦了…再等等,等廠里上了軌道…” 聲音輕得像嘆息,更像是對自己無力的承諾。
李曉梅的降生,是在一個寒風(fēng)呼嘯的冬夜。廠里的衛(wèi)生所條件簡陋,產(chǎn)房里只有一張鐵架床和一個昏黃的白熾燈泡。李鐵山在冰冷的走廊里焦躁地踱步,聽著里面林靜壓抑的痛呼和助產(chǎn)士簡短的指令,心懸到了嗓子眼。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當(dāng)那一聲嘹亮、充滿生命力的啼哭終于劃破緊張凝固的空氣時,李鐵山渾身一震,幾乎癱軟在冰冷的墻壁上。
“母女平安!”助產(chǎn)士推開門,臉上帶著疲憊的笑容。
李鐵山?jīng)_進(jìn)產(chǎn)房。濃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林靜臉色蒼白如紙,頭發(fā)被汗水浸透,一縷縷貼在額前,虛弱地躺在鐵架床上,但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卻盛滿了初為人母的溫柔光輝,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襁褓里那個皺巴巴、紅通通的小家伙。
“是個閨女…”林靜的聲音微弱沙啞,帶著巨大的滿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在那個年代,生個女孩,多少會有些壓力。
李鐵山幾步跨到床邊,他根本沒在意是男是女。他的目光牢牢鎖住襁褓里那張陌生又無比親切的小臉。那么小,那么軟,像一團(tuán)溫?zé)岬脑贫?。小家伙閉著眼睛,小嘴無意識地蠕動著,發(fā)出細(xì)小的哼哼聲。一股巨大的、從未體驗過的熱流猛地沖上他的頭頂,瞬間模糊了視線。他顫抖著伸出手,想碰碰女兒的小臉,又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傷到她嬌嫩的肌膚,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顫抖。
“曉梅…李曉梅…”他喃喃地念著兩人早就商量好的名字,聲音哽咽,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滴在林靜的手背上,也滴在包裹著女兒的小花被上。這一刻,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壓力、所有的虧欠感,都被這新生命帶來的巨大喜悅和沉甸甸的責(zé)任沖刷得干干凈凈。他不再是那個只需對自己負(fù)責(zé)的李鐵山了。他是丈夫,是父親,是這個小小生命最堅實的依靠。
他緊緊握住林靜冰涼的手,俯下身,用額頭抵著妻子的額頭,感受著她虛弱的呼吸和汗水的咸濕?!靶量嗔恕o…太辛苦了…”他語無倫次,滾燙的淚水不斷滑落。
林靜虛弱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痕:“傻樣…快看看閨女…”
初為人父的喜悅?cè)缤畲己竦拿谰?,但也帶來了更加現(xiàn)實的沉重。李曉梅的到來,讓原本就狹小的空間更加局促。嬰兒的啼哭不分晝夜,常常在深夜將剛剛合眼的李鐵山驚醒。換尿布、沖奶粉(珍貴的奶粉需要票證,常常斷供)、抱著哭鬧的孩子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這些瑣碎而磨人的事情,迅速榨干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休息時間。技術(shù)科的工作卻絲毫沒有減輕。新軋鋼線的調(diào)試進(jìn)入關(guān)鍵期,圖紙上一個小數(shù)點的錯誤都可能導(dǎo)致災(zāi)難性的后果。他常常一手抱著哭鬧的曉梅,一手還拿著鉛筆在圖紙上勾畫,眼睛熬得通紅,腦子因為缺乏睡眠而像一團(tuán)漿糊。
林靜產(chǎn)假結(jié)束后,情況更加艱難?;炇业墓ぷ魅莶坏冒朦c馬虎,她必須全神貫注。下班回家,等待她的是嗷嗷待哺的孩子、堆積的家務(wù)和同樣疲憊不堪的丈夫。兩人像兩只高速旋轉(zhuǎn)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著,停不下來。
一次深夜,軋鋼線的主傳動齒輪箱在試車時發(fā)出異響,情況緊急。李鐵山被電話從睡夢中叫醒,看了一眼身邊剛剛哄睡、小臉還掛著淚痕的曉梅,又看看旁邊累得沉沉睡去的林靜,咬了咬牙,輕手輕腳地披上工裝沖出門去。故障比預(yù)想的復(fù)雜,他和工友們一直折騰到天蒙蒙亮才解決。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回到家,輕輕推開房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的疲憊瞬間化作了尖銳的心疼。
林靜斜靠在床頭睡著了,懷里還緊緊抱著襁褓中的曉梅。孩子似乎剛剛哭鬧過,小臉上還掛著淚珠。林靜的臉色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異常蒼白疲憊,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化不開,嘴唇有些干裂。她的一只手還無意識地輕輕拍著孩子的背,另一只手里,竟然還攥著一本翻開的《化驗數(shù)據(jù)異常分析》!書頁的一角被孩子無意識的小手抓得皺巴巴的。
李鐵山站在門口,像被釘住了。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仿佛看到妻子瘦弱的肩膀,正被工作和家庭的兩座大山壓得搖搖欲墜。而自己,這個本該是頂梁柱的男人,卻常常分身乏術(shù),甚至成了她另一個需要照顧的“負(fù)擔(dān)”。一股強(qiáng)烈的自責(zé)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抽出林靜手里的書,給她蓋好被子。
就在他碰到書頁的瞬間,林靜猛地驚醒,眼神里帶著初醒的迷茫和一絲驚惶,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孩子。
“曉梅?怎么了?”她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睡意。
“沒事,沒事…”李鐵山連忙低聲安撫,聲音有些發(fā)澀,“孩子睡了…書…我?guī)湍隳瞄_?!彼⌒牡爻槌瞿潜景櫚桶偷臅旁诖差^柜上。
林靜這才看清是李鐵山,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長長吁了口氣,疲憊地靠在床頭?!澳慊貋砹恕收咸幚砗昧??”
“嗯,好了?!崩铊F山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妻子憔悴的容顏和懷里熟睡的女兒,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伸出手,輕輕拂開林靜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指尖感受到她皮膚的微涼。
“靜…我…”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不知從何說起。說“對不起”?太蒼白。說“辛苦了”?于事無補(bǔ)。
林靜似乎讀懂了他眼中的愧疚和掙扎。她抬起手,輕輕覆在李鐵山放在她臉頰的手背上。她的手依舊冰涼,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別說…”她微微搖頭,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我都懂。廠子要上去,這個家…也得立起來。”她低頭看著懷里女兒恬靜的睡顏,嘴角勾起一抹溫柔而堅毅的弧度,“咱們倆,就像那高爐和風(fēng)機(jī)…少一個轉(zhuǎn),都不行?!?/p>
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看向李鐵山,那雙疲憊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窗外的曙光,也映著李鐵山的身影。
“你只管往前沖,把廠里的爐火燒旺。家里…有我?!彼穆曇舨桓撸瑓s像磐石般堅定,帶著一種柔韌千鈞的力量,“曉梅會長大,日子…會好的。”
李鐵山看著妻子眼中那抹比晨曦更明亮的堅定,感受著她掌心傳遞過來的、冰涼卻無比強(qiáng)大的支撐力量。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彷徨,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這柔韌的目光和話語撫平、熔鑄。他反手緊緊握住林靜冰涼的手,用力點了點頭。窗外,巨大的煙囪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新的一天開始了。他知道,前路依舊漫長,肩上的擔(dān)子只會越來越重。但此刻,他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力量。這份力量,來自于他親手參與建設(shè)的鋼鐵廠,更來自于身后這間小小的、亮著燈的房子,和房子里這兩個用生命托付給他的女人。
爐火需要燃燒,家,更需要守護(hù)。而他,責(zé)無旁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