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漫過鐵軌的清晨,林小滿在信號塔的積塵里發(fā)現個鐵皮盒。鎖扣銹成了褐紅色,她用紅鉛筆尖撬動時,鉛芯斷在縫里,留下道細碎的紅,像滴在鐵上的血。老鄭蹲在檐下補漁網,麻線穿過網眼的輕響,混著雨打鐵皮的嗒聲,織成張潮潤的網。
“哪撿的?”他抬頭望,帽檐的水珠墜在藍布衫上,洇出深色的圓,“阿晚總愛把東西藏在磚縫里?!?/p>
小滿撬開盒蓋,一股霉味漫出來。里面裹著塊藍布帕,包著半塊干硬的麥芽糖,紙包上的字跡被潮氣浸得發(fā)腫,依稀能辨出“給小滿”三個字。她指尖觸到糖塊的棱,硬得像塊碎鐵。
“1959年的?!崩相嵎畔聺O網湊過來,指腹撫過紙包的折痕,“阿晚走前藏的,說等她女兒長牙了,就著晚霞吃才甜。”
雨停時,夕陽正從云縫里漏下來。小滿蹲在軌旁,把麥芽糖擱在光里曬。糖塊漸漸軟了,滲出黏膩的汁,在銹軌上漫開小小的亮斑,像滴凝固的晚霞。遠處傳來孩童的笑,扎辮的小姑娘舉著野菊跑過,辮梢的藍布結掃過軌面,帶起的風讓糖斑輕輕顫。
“奶奶說,阿晚姨愛用這糖哄小孩?!迸鸦ú暹M小滿鬢角,花瓣上的雨珠滾進衣領,涼得像句嘆息。
老鄭正往軌縫里填新土。野菊的嫩芽已抽出細莖,葉片上沾著的銹末,讓綠都帶了點紅?!爱斈臧⑼砭投自谶@,把糖掰碎了喂螞蟻?!彼鋈恍α耍黹g帶著痰音,“說螞蟻也該嘗嘗甜?!?/p>
暮色漫上山時,小李帶來個消息:下周有趟復古蒸汽火車要經過,載著游客來看海。“鄭伯,能讓他們參觀下信號塔不?”他擦著車窗上的霧,“好多人想聽您講阿晚的故事?!?/p>
老鄭往爐膛添了塊柴,火光漫過他的臉,把皺紋里的灰都染成了暖黃?!白屗麄儙c糖來?!彼鴦拥幕鹈纾叭鲈谲壟?,阿晚準高興。”
小滿把那塊麥芽糖掰成碎粒,順著軌枕撒下去。風卷著糖香漫開,引來幾只螞蟻,在霞光里拖起細小的糖屑,像在搬運被遺忘的時光。她忽然發(fā)現,紙包背面還印著個模糊的指印,指腹的紋路,和外婆留在舊毛衣上的一模一樣。
蒸汽火車駛來時,晚霞正漫過新軌的接口。黃銅的車頭泛著光,煙囪里的白汽與霞色纏在一起,像條流動的紗。游客們舉著相機拍照,快門聲里,小滿看見車頭掛著串貝殼鏈,藍布繩上系著朵干菊,正是她掛在屋檐下的那串。
“是阿晚掛的。”老鄭的聲音發(fā)顫,指著車頭的銅牌,“你看那字。”
牌上刻著“阿晚號”,筆畫里嵌著細碎的糖粒,在陽光下閃著光。列車駛過軌旁的糖屑時,忽然鳴了聲笛,震得檐下的貝殼鈴叮當作響,像無數個聲音在說:“甜呢?!?/p>
暮色漸濃時,小滿蹲在海邊撿貝殼。浪漫過她的布鞋,送來枚帶孔的螺,孔里卡著片干菊,正是那年阿晚夾在筆記本里的那朵。她把螺貼在耳邊,聽見浪聲里混著輕響,像牙齒咬碎麥芽糖的脆,像外婆哼過的眠歌,像阿晚在晚霞里說的那句“等你”。
老鄭站在鐵軌盡頭,藍布衫被風吹得貼在身上。他朝小滿揮手,身影在霞光里忽明忽暗,像張被時光浸軟的舊照片。小滿握緊那枚螺,忽然明白,所有的等待都不會落空,就像鐵軌終會連到海邊,就像晚霞總會漫過軌面,把甜,把暖,把那些沒說出口的惦念,都漫成永恒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