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的雨裹著熱氣漫過來時,林小滿正蹲在野菊叢里拔草。新抽的花莖已及膝,葉片上的銹末被雨打濕,暈成點點褐紅,像阿晚筆記本里洇開的墨跡。老鄭坐在信號塔的門檻上,用紅鉛筆給孩子們寄來的畫涂顏色,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混著雨打貝殼鈴的輕響,織成張濕熱的網(wǎng)。
“這朵該涂橘紅?!彼e著畫紙往雨里伸,顏料被濺上的雨珠沖開,在藍衫姑娘的裙擺上漫出片霞,“阿晚總說,晚霞浸了雨,會變成花的顏色?!?/p>
小滿直起身,褲腳沾著的泥往下掉。最壯的那株菊已鼓出花苞,青綠色的殼裹著點紅,像藏了粒濃縮的晚霞?!懊魈煺羝疖噥恚撃芸匆娀ò?。”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掌心的泥蹭在頰上,涼得像句嘆息。
老鄭把畫紙晾在檐下,紙角垂著的水珠滴在銅模型上,發(fā)出“嗒”的輕響?!爱斈臧⑼碓谟昀锸膛?,藍布衫擰得出水,還笑說這是給花喂甜湯?!彼鋈豢人云饋?,手帕捂在嘴上,透出點紅,“她說雨是海派來的信使?!?/p>
雨停的黃昏,晚霞燒得格外烈。小滿發(fā)現(xiàn)軌旁的泥里嵌著個玻璃片,折射的光在菊葉上跳,像串流動的星。她用指甲摳出玻璃,發(fā)現(xiàn)背面貼著半張?zhí)羌?,正是去年孩子們留下的那種,1959的字樣被雨水泡得發(fā)脹,卻仍能看清邊緣的小火車。
“阿晚藏的?!崩相崪愡^來看,指腹撫過糖紙的折痕,“她總愛把稀罕物嵌在泥里,說要讓鐵軌嘗嘗鮮?!?/p>
蒸汽火車駛來時,花苞剛好綻開第一瓣。淡紫的瓣尖沾著雨珠,在霞里閃著光,像阿晚辮梢垂著的花結(jié)。游客里有個戴眼鏡的老者,舉著放大鏡看軌旁的菊,忽然指著片葉底的刻痕——淺淡的“滿”字,被葉脈托著,像枚藏了多年的印章。
“是我母親的筆跡?!崩险呗曇舭l(fā)顫,從包里掏出個布包,“她總說,有株菊會帶著她的名字開在鐵軌邊?!?/p>
布包里是本日記,1959年的紙頁上,畫著和信號塔一模一樣的菊,旁邊寫著:“阿晚說,等小滿長大了,要讓她知道,鐵軌會記得所有等待?!弊舟E娟秀,與外婆留在樟木箱底的書信如出一轍。
小滿望著那株帶字的菊,忽然看見瓣上停著只藍蝴蝶,翅尖掃過花苞,驚落的雨珠滴在軌上,濺起的銹末里,混著點糖的甜。老鄭把那半張?zhí)羌堎N在日記的空白處,糖漬與墨跡融在一起,像兩段時光在擁抱。
暮色漫過浪尖時,老者將母親的日記留在了信號塔。小滿翻開最后頁,新添的字跡沾著菊香:“看見花開了,阿晚沒騙我?!彼雁~模型放在日記上,底座的“晚”字與頁腳的“滿”字相對,在霞光里泛著暖光,像句說了六十年的應(yīng)答。
海浪漫過軌尖時,老鄭正往菊根培新土。藍布衫被晚風掀得獵獵響,他忽然朝遠處揮手,霞光漫過他的肩,把影子投在菊叢里,與那只藍蝴蝶疊成了團。小滿握緊那枚玻璃片,看見里面映出三張笑臉——阿晚的藍衫,外婆的布包,還有自己沾著泥的掌心,都在漫過鐵軌的晚霞里,輕輕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