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的雨,總帶著三分纏綿。錦雀坐在晚香居的窗前,看著雨絲斜斜織過青石板路,濺起細碎的水花。檐下的銅鈴被風吹得叮當響,像極了沈夫人從前掛在床頭的那串。
“大小姐,晚香居的掌柜送了些新茶來。”春桃捧著個青瓷罐進來,揭開蓋子時,一股清甜的蘭花香漫開來,“說是雨前龍井,今年的頭茬?!?/p>
錦雀放下手中的筆,宣紙上正寫著“雁聲”二字,墨跡尚未干透。自去年春日離開楚府地界,她已在蘇州住了半年,晚香居的掌柜果然照蕭珩的囑咐照拂有加,不僅給她們留了個帶院的清凈住處,還時常送來些本地的新奇物件。
“替我謝過掌柜?!卞\雀接過茶罐,指尖觸到冰涼的瓷面,忽然想起臨行前蕭珩遞來的那支木牌,此刻正用紅繩系著,掛在妝奩的銅環(huán)上,“錦”字的刻痕里已浸了些溫潤的光澤。
這半年來,她常去平江路的書鋪抄書,一來是為了生計,二來是想把沈夫人留下的那些罪證整理成卷宗。書鋪的老板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見她字跡清秀,便常留些重要的文稿讓她謄抄,有時還會與她討論幾句史書里的典故。
“聽說了嗎?京里又出大事了?!编徸赖牟杩蛪旱吐曇簦按罄硭律偾涫挻笕瞬槌隽虽钸\貪腐案,牽扯出好幾個大官呢?!?/p>
錦雀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蕭珩的名字,她已有半年沒聽過了。春桃在一旁削著蘋果,聞言笑道:“蕭大人可真厲害,上次是楚家,這次是漕運,真是為民除害?!?/p>
錦雀沒接話,只是望著窗外的雨幕。檐角的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圈圈水痕,像極了他留在楚府廊下的茶漬。她忽然想起他說過,蘇州的春天有開不完的花,如今看來,連雨天都帶著別樣的溫柔。
入秋那日,書鋪老板交給錦雀一卷密函,說是京里托人帶來的,指明要親手交她。錦雀展開一看,字跡挺拔有力,正是蕭珩的手筆:“漕運案牽涉蘇州鹽商,不日將赴江南查案,望借晚香居一晤?!?/p>
信紙的末尾,畫著極小的一支錦雀花,墨色淺淺,像是怕人瞧見。
春桃湊過來看了,眼睛一亮:“蕭大人要來?那可得好好準備準備,我去買些蘇州的特產,讓他帶回京去?!?/p>
錦雀將信紙折好,放進貼身的荷包里,指尖觸到里面的素銀簪子——那支沈夫人留下的半朵錦雀花簪,她從未離身?!安槐靥珡垞P,他是來查案的,別耽誤了正事。”
可真到了蕭珩抵達蘇州的那日,錦雀還是起了個大早。春桃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擺了張方桌,鋪著新買的湖藍色桌布,上面擺著剛蒸好的蟹殼黃,還有用本地菱角做的蜜餞。
“蕭大人一路辛苦?!卞\雀站在門口迎他,見他穿著一身月白長衫,比起在楚府時的玄色衣袍,多了幾分溫潤氣,只是眉宇間的英氣依舊,“晚香居的掌柜已備好了客房。”
蕭珩看著她,目光在她鬢邊的素銀簪上停了停,那里別著一朵新鮮的白茉莉,是今早春桃從院里摘的?!斑稊_了?!彼曇魩е┞猛镜纳硢?,遞過一個錦盒,“京里的茯苓餅,想著你或許愛吃?!?/p>
錦雀接過錦盒,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了手。春桃在一旁捂著嘴偷笑,轉身鉆進廚房說要去燉些冰糖雪梨。
午后的陽光透過石榴樹的縫隙,在石桌上灑下斑駁的光影。蕭珩說起京里的事,說戶部侍郎的案子審結后,牽連出不少陳年舊案,皇帝特意讓他徹查漕運,這才追到了蘇州。
“鹽商與漕運勾結,已不是一年兩年了?!笔掔衲闷鹨粔K蟹殼黃,“他們在蘇州有個秘密倉庫,藏著不少貪墨來的銀子,只是倉庫的位置始終查不到?!?/p>
錦雀忽然想起前幾日去書鋪時,聽到老板念叨過一句“鹽道街的老醋坊,近來總在夜里出貨”。她將這事說了,蕭珩眼睛一亮:“醋坊?倒是個掩人耳目的好地方?!?/p>
幾日后的深夜,蕭珩帶著隨從去鹽道街探查,果然在醋坊的地窖里搜出了大量銀錠,還有幾本記錄著貪腐明細的賬冊。抓捕時出了些波折,有個鹽商狗急跳墻,舉著刀沖向蕭珩,幸好錦雀提前讓春桃借了隔壁獵戶的弓箭,悄悄跟在后面,一箭射穿了那人的衣袖。
“你怎么來了?”蕭珩看著從暗影里走出來的錦雀,月光落在她握著弓的手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我怕你出事?!卞\雀放下弓,臉頰有些發(fā)燙,“書鋪老板說,那醋坊的掌柜練過武?!?/p>
蕭珩看著她,忽然笑了。月光下,他的眉眼柔和了許多:“看來我的錦雀,不僅會抄書,還會射箭?!?/p>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像一片羽毛輕輕落在心尖上。錦雀別過臉,看向遠處的城墻,那里正有夜巡的兵丁走過,燈籠的光暈在青磚上緩緩移動。
漕運案結后,蕭珩要回京復命了。臨行前,他站在晚香居的院門口,看著錦雀晾曬的書稿,上面是她謄抄的沈夫人遺物,字跡已比從前從容了許多。
“京里的大理寺缺個謄抄文書的差事,”蕭珩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不自然,“若是你愿意……”
“我想留在蘇州?!卞\雀打斷他,指尖拂過書稿上的“江南”二字,“母親喜歡這里,我也喜歡?!?/p>
蕭珩眼中閃過一絲失落,隨即又恢復了溫和:“也好。這里確實適合你。”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小的木匣子,“這個給你。”
打開一看,里面是支玉簪,簪頭雕著整朵盛開的錦雀花,玉色溫潤,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吧洗我娔憧偞髂侵劂y的,想著換支新的?!?/p>
錦雀捏著玉簪,忽然想起沈夫人那支半朵花的銀簪,眼眶微微發(fā)熱:“謝謝你,云珩?!?/p>
他笑了笑,轉身登上馬車。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漸漸消失在巷口。錦雀站在門口,直到那聲響再也聽不見,才低頭看著手中的玉簪,簪頭的花瓣上還沾著他指腹的溫度。
秋末的雨又開始下了,錦雀坐在窗前,將那支玉簪插進發(fā)髻。銅鏡里的女子,眉眼間已褪去了楚府時的怯懦,多了幾分江南水土養(yǎng)出的溫潤,只是眼底的堅定,依舊如當年在暗河洞口時一般。
春桃拿著封信跑進來,信封上蓋著京城大理寺的火漆:“大小姐,蕭大人寄來的!”
錦雀拆開一看,紙上只有短短幾行字:“京中雪落,忽念江南雁聲。若明年春至,愿赴蘇州,共賞錦雀花開?!?/p>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檐角的銅鈴又開始叮當響。錦雀拿起筆,在信紙的背面畫了朵小小的錦雀花,筆尖蘸著新磨的墨,在紙上暈開一片溫柔的黑。
她知道,等到來年春天,平江路的柳樹抽出新綠時,總會有北歸的雁,帶著遠方的消息,落在她的窗前。而那些深埋心底的牽掛,終將像院角的茉莉,在合適的時節(jié),開出滿枝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