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蘇州，忠烈祠前的杏花開得正好。雁初提著竹籃站在沈夫人墳前，將新收的錦雀花種子撒在墳頭的青草里，動作像極了當(dāng)年母親在這里埋下紅繩錦囊的模樣。她已長成梳雙鬟的少女，發(fā)間仍戴著那支銀花簪，只是簪尾被歲月磨得愈發(fā)溫潤。

“外婆，我?guī)Ь┏堑幕ǚN來看您了。”她輕聲說著，指尖拂過墳前抽出新芽的錦雀花——這是去年從京城帶來的種子，如今已在蘇州的泥土里扎根。不遠(yuǎn)處的義倉前，孩子們正在追逐嬉戲，領(lǐng)頭的少年舉著風(fēng)箏跑，風(fēng)箏上繡著的雁形圖案，正是當(dāng)年父親扎的那只白雁的模樣。

書鋪老者已年過八旬，仍在教孩子們寫字?？匆娧愠踹M(jìn)來，他顫巍巍地從匣子里取出張泛黃的紙：“這是你娘親當(dāng)年寫的第一個‘正’字，筆鋒雖嫩，卻有股不肯彎折的勁兒?！奔埳系淖舟E旁，壓著片褪色的錦雀花瓣，像枚小小的印章。

雁初將紙小心翼翼地折好，夾進(jìn)隨身帶的《楚府往事》里。書頁間早已夾滿了各地的花瓣——京城的海棠、蘇州的杏花、江南的茉莉，每片花瓣旁都寫著日期，像串藏在時光里的腳印。

歸京那日，義倉管事送來包新米，說是孩子們特意囑咐的：“讓顧夫人嘗嘗今年的新米，倉里的米，總也吃不完了?！毖愠醣е状诖^，看蘇州城漸漸縮成水墨畫里的輪廓，忽然想起臨行前老嬤嬤的話：“沈夫人當(dāng)年總說，好種子要撒在土里，才不算辜負(fù)春光?！?/p>

京城的庭院里，錦雀正坐在花架下翻曬藥材。蕭珩鬢邊的白發(fā)又添了些，卻仍習(xí)慣在傍晚時翻看卷宗，只是如今?？吹?，是各地送來的善舉記錄——哪里修了橋，哪里建了學(xué)堂，哪里的錦雀花開了滿院。

“雁初帶回來的種子，我種在東墻下了。”錦雀指著墻角冒出的新芽，聲音里帶著笑意，“那孩子說，要讓蘇州的花，在京城結(jié)出種子，再撒回蘇州去。”蕭珩放下卷宗，看見女兒正將蘇州帶來的米倒進(jìn)米缸，缸沿上刻著的“澤被鄉(xiāng)鄰”，早已被歲月磨得淺了，卻仍能看清當(dāng)年的筆鋒。

入夏后，大理寺新來的年輕官員捧著《沈夫人傳》來請教。雁初替父親接待，指著書里的插畫講解：“這里的義倉，如今還在蘇州；這里的錦雀花，已開到了江南?！惫賳T望著窗外的花藤，忽然問：“顧姑娘將來想做什么？”

“想走遍天下。”雁初指尖劃過書里的錦雀花，眼睛亮得像星子，“把外婆和爹娘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再把花種撒到每片土地上。”她說這話時，鬢邊的銀花簪恰好映著陽光，折射出的光落在書頁上，像滴落在時光里的暖。

七夕那日，京城的朱雀大街上掛滿了錦雀花燈。雁初提著自己繡的走馬燈，燈影里是流動的故事——沈夫人在義倉分糧，錦雀在書鋪練字，蕭珩在公堂斷案，孩童們舉著風(fēng)箏跑。有路過的老婦人指著燈影落淚：“這不是楚府的舊事嗎？竟還有人記著?！?/p>

秋風(fēng)起時，雁初真的帶著種子上路了。她的行囊里裝著《楚府往事》、銀花簪，還有父親題的“心正路正”木牌。第一站去了江南，在當(dāng)年逃亡路過的小鎮(zhèn)種下種子；第二站去了西北，在新修的學(xué)堂窗臺上擺上花盆栽；第三站去了嶺南，教漁村里的姑娘繡錦雀花，說這花能帶來安穩(wěn)。

書信從各地寄回京城，有時是夾著花瓣的短箋，有時是畫著花田的草圖。錦雀將信一一貼在墻上，漸漸貼成了幅完整的地圖，地圖上的每個點，都畫著小小的錦雀花。蕭珩常站在地圖前笑：“咱們的雁初，真成了銜種的雁了?！?/p>

冬雪落時，雁初從嶺南歸來，帶回株開著紅花的錦雀花?！爱?dāng)?shù)厝苏f，這是變種的，更耐風(fēng)寒?！彼龑⒒〝[在窗前，忽然發(fā)現(xiàn)花盆底刻著個“楚”字——竟是當(dāng)年楚府舊物，不知被誰輾轉(zhuǎn)帶到了嶺南。

除夕守歲，庭院里的錦雀花雖落了葉，枝頭卻掛滿了雁初從各地帶回的小燈籠。狀元已入閣拜相，帶著孫子來拜年，那孩子捧著本新刻的《沈夫人傳》，纏著雁初要簽名。蕭珩看著女兒在書扉頁寫下名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蘇州書鋪，那個握著筆發(fā)抖的小姑娘。

鐘聲敲響時，雁初將新收的種子分給眾人：“這是江南的，這是西北的，這是嶺南的，種下去，明年會開出不同的花。”錦雀看著她分發(fā)種子的模樣，忽然發(fā)現(xiàn)女兒的側(cè)臉像極了沈夫人，溫柔里藏著堅韌，眼神里盛著星光。

蕭珩從身后輕輕握住錦雀的手，兩人望著窗外漫天的煙火，看見雁初舉著燈籠跑向雪地，將最后一把種子撒向夜空。種子落在雪地里，像無數(shù)顆星星落了地，等著來年春風(fēng)一吹，便生根發(fā)芽。

“你看，”錦雀輕聲說，“真的開滿天涯了?！笔掔裎站o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歲月傳來，與多年前在蘇州忠烈祠前、在楚府暗河旁、在京城官宅的燭火下，一模一樣。

遠(yuǎn)處的孩童在唱新的童謠，唱的是沈夫人的義倉，錦雀的花，蕭珩的案牘，雁初的種子。歌聲穿過雪夜，落在每片埋著種子的土地上，像句溫柔的承諾——只要心里有巢，走到哪里，都是歸途；只要埋下善意，年年歲歲，都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