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室里的陽光漸漸斜了，在畫布邊緣投下道細(xì)長的影子，像未干的顏料線。阮眠把那片落在畫布上的風(fēng)信子花瓣輕輕拈起來，夾進(jìn)手邊的素描本里，壓平的時候，花瓣邊緣的絨毛蹭過紙頁，留下點幾乎看不見的白。

　　“先勾線嗎？”陸則調(diào)了支更深的鈷藍(lán)，筆尖懸在畫布上方，遲遲沒落下。阮眠湊過去看他的手，手背那朵歪扭的風(fēng)信子已經(jīng)暈得快要看不清輪廓，藍(lán)與黃融成的綠，倒像極了風(fēng)信子花莖的顏色。

　　“你手抖什么？”她故意用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腕，顏料蹭到她指腹，帶著點冰涼的濕意。陸則的筆果然晃了下，在畫布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弧線，像道突然轉(zhuǎn)彎的流星?！氨荒銍樀??！彼压P往調(diào)色盤上磕了磕，看那道藍(lán)線在赭石底色上慢慢洇開，“這下得用鈦白蓋掉了。”

　　阮眠卻按住他拿顏料的手，“別蓋，就這樣挺好?！彼钢堑劳峋€，“像風(fēng)把花莖吹彎了?！标憚t順著她的話看過去，果然覺得那道弧線里藏著點風(fēng)的形狀，他低頭時，發(fā)梢掃過阮眠的耳廓，“還是你會圓場?！?/p>

　　兩人挨得太近，阮眠能聞到他袖口沾著的松節(jié)油味，混著風(fēng)信子的香，變成種很干凈的氣息。她忽然想起昨天他耳尖的紅，忍不住偏頭去看，卻發(fā)現(xiàn)他正盯著她的手背看——那枚胭脂紅的月牙旁邊，不知何時沾了點淺藍(lán)，像月亮掉進(jìn)了水里。

　　“你的月亮要被淹了?！彼焓郑弥父馆p輕蹭了蹭那點藍(lán)，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顏料被蹭開些，月牙的邊緣暈出圈粉藍(lán)，倒像給月亮鑲了道邊。阮眠縮回手時，指尖不小心撞進(jìn)他掌心，摸到他掌紋里沒擦干凈的赭石，粗糲的，帶著點暖意。

　　“畫你的手吧?！彼蝗徽f。陸則愣了下，低頭看自己的手，虎口那道淺紅還在，指縫里嵌著點藍(lán)，指甲蓋邊緣沾著圈黃，像剛從春天的花叢里撈出來。“我的手有什么好畫的？”

　　“就畫握著畫筆的樣子?！比蠲吣闷鹬ЧP塞到他手里，讓他握住懸在畫布前，“你看，指節(jié)這里有顏料的痕跡，像給骨頭鍍了層顏色?！彼郎惤此闹缚p，“這里的藍(lán)，像藏了片小海?！?/p>

　　陸則被她看得不自在，想抽回手，卻被她按住手腕。她的指尖很暖，壓在他腕骨上，像塊溫著的玉?！皠e動?！彼龔漠嫾芘苑鲋Ъ?xì)頭的勾線筆，沾了點熟褐，小心翼翼地在畫布上勾勒他的指節(jié)輪廓。

　　筆尖劃過畫布的聲音很輕，像春蠶啃食桑葉。陸則垂眸看著她的發(fā)頂，陽光從她耳后穿過去，把絨毛照得透亮，有根發(fā)絲沾了點鈦白，像落了片碎雪。他忽然想起小時候?qū)W畫，母親也是這樣握著他的手教他勾線，只是母親的掌心總是帶著廚房的煙火氣，而阮眠的指尖，全是顏料的清苦香。

　　“好了?！比蠲咄蝗煌９P，往后退了半步。畫布上已經(jīng)有了個模糊的手影，指節(jié)處的熟褐深些，指腹處暈著點淺黃，倒真有幾分他握筆的模樣?！斑€差你的手?！标憚t突然把畫筆塞進(jìn)她手里，“該你了?！?/p>

　　阮眠的手比他小些，指尖更細(xì)，虎口處沒什么繭，只有長期握筆留下的道淺痕。陸則握著她的手腕，讓她的手懸在畫布另一側(cè)，和他的手影遙遙相對?！斑@樣像兩只鳥?！彼粗嫴忌系膬傻垒喞?，“要往一起飛?！?/p>

　　他的掌心很燙，隔著薄薄的衣料烙在她手腕上。阮眠覺得自己的指尖在發(fā)燙，連帶著筆尖都有些抖，落在畫布上的線條歪歪扭扭，像條慌不擇路的小溪。“你看你也抖了。”陸則低笑，聲音震得她手腕發(fā)麻。

　　“是你握太緊了。”她掙了掙，沒掙開，反而被他握得更牢。兩人的手影在畫布上慢慢靠近，指縫間漏下的陽光，在布面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

　　窗外的風(fēng)信子又落了片花瓣，這次飄到了陸則的鞋尖上。阮眠盯著那片白，突然把筆往調(diào)色盤上一放，“不畫手了?！彼龔澭炷瞧ò?，起身時故意撞了下陸則的胳膊，“畫腳邊的花?！?/p>

　　陸則低頭看自己鞋尖的花瓣，又看她沾著顏料的指尖，突然彎腰，用指腹輕輕擦過她的虎口——那里沾了點剛才畫手影時蹭的熟褐?！斑@里臟了?！彼闹讣夂茌p，像羽毛掃過，“像只偷喝了墨汁的貓?！?/p>

　　阮眠突然想起他說過小時候像滾過調(diào)色盤的貓，忍不住笑出聲。她抬手想擦他下巴上沾著的點鈷藍(lán)，卻被他偏頭躲開，這次他沒讓開，反而輕輕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指尖湊到自己下巴前。“擦吧，這次不躲了?！?/p>

　　指尖觸到他的皮膚時，阮眠突然覺得畫布上的顏料、窗臺上的風(fēng)信子、畫室里的陽光，都變成了流動的色塊，在兩人之間慢慢暈開。她看著他眼底的笑意，突然明白，原來最好的畫，從來都不在畫布上。

　　陸則的指尖順著她的掌紋慢慢滑過，像在臨摹幅無字的畫?！澳愕恼萍y里，也藏著春天?！彼吐曊f，指腹壓過她掌心的淺痕，“這里的弧度，像風(fēng)信子的花瓣?！?/p>

　　夕陽漫進(jìn)畫室時，畫布上的兩只手影終于碰到了一起，指縫間的金粉落下來，像給它們鍍了層金邊。阮眠看著那片漸漸融合的輪廓，突然拿起筆，蘸了點胭脂紅，在兩只手影的交匯處，畫了顆小小的太陽——和那天她在雪地畫里點的那顆，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