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再次醒來時(shí),已不在地牢。
軟榻鋪著月白錦緞,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藥香,是他早年在四季山莊常聞的潤肺湯味道。他動(dòng)了動(dòng)手指,鐵鏈沒了,手腕上只留著圈淺淺的紅痕。
“醒了?”
溫客行坐在窗邊的竹椅上,手里翻著本舊書,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側(cè)臉,竟沖淡了幾分戾氣。他面前的小幾上擺著碗藥,熱氣裊裊。
周子舒沒說話,只是看著他。那封密信的事,他記不清是夢還是真,只覺得喉嚨發(fā)緊,像堵著團(tuán)濕棉絮。
“喝藥?!睖乜托邪阉幫胪七^來,聲音聽不出情緒,“別想著死,你的賬還沒算完?!?/p>
藥很苦,周子舒卻一口灌了下去,苦澀順著喉嚨滑進(jìn)胃里,倒讓他清醒了幾分。“那封信……”
“燒了?!睖乜托写驍嗨?,合上書,眼神落在窗外,“廢紙一張,留著礙眼。”
周子舒的心沉了沉。也是,二十年的恨意,怎會被一封薄信消解?他自嘲地笑了笑,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被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咳得他彎下腰,帕子上濺出幾點(diǎn)猩紅。
溫客行的手猛地攥緊,指節(jié)泛白,卻沒動(dòng)。
“七竅三秋釘,”周子舒喘勻了氣,把染血的帕子藏進(jìn)袖中,語氣平淡,“晉王給的‘賞賜’,拔不掉,死不了,就這么吊著。”
溫客行的目光終于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你叛天窗,就是為了這個(gè)?”
“不然呢?”周子舒挑眉,故意笑得痞氣,“為了陪溫谷主看江南的雨?”
溫客行沒接話,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shí)頓?。骸鞍卜中?,別耍花樣。”
門關(guān)上的瞬間,周子舒臉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凈。他掀開衣襟,心口處的舊傷還在隱隱作痛——當(dāng)年為了換那三月生機(jī),他硬受了晉王三掌,傷了心脈,后來釘上七竅三秋釘,更是雪上加霜。這些,溫客行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夜里,周子舒睡得不安穩(wěn),總夢見火場?;鸸饫铮倌暾缪軟_他伸出手,喊著“阿舒救我”,他想抓,卻被晉王死死按住,眼睜睜看著那抹紅衣被烈焰吞噬。
“衍兒!”他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中衣。
窗外有響動(dòng),他轉(zhuǎn)頭,看見溫客行站在廊下,手里拿著個(gè)酒葫蘆,仰頭喝著,月光落在他身上,像覆了層霜。
周子舒沒作聲,只是看著他的背影。那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說不出的孤寂,像株在寒風(fēng)里獨(dú)自掙扎的野草。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甄衍怕黑,總纏著他睡,夜里會無意識地攥著他的衣角。那時(shí)的少年,眼里有光,會笑,會鬧,不像現(xiàn)在,滿身是刺,連哭都要背著人。
周子舒輕輕嘆了口氣,從榻邊摸出個(gè)小小的紙包,里面是些曬干的草藥——他早年采的,能暫時(shí)壓制釘傷的疼痛,本想扔了,卻鬼使神差地留著。
他推開門,走到溫客行身后:“這個(gè),或許有用。”
溫客行回頭,看見那包草藥,眼神閃了閃:“給我的?”
“不然給誰?”周子舒把紙包塞給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冰涼,“你夜里咳得厲害,吵得人睡不著?!?/p>
溫客行攥緊紙包,指腹摩挲著粗糙的紙皮,忽然笑了:“周首領(lǐng)倒是好心,不怕我下毒反噬?”
“你不會?!敝茏邮婵粗难劬ΓJ(rèn)真地說,“甄衍從不做趁人之危的事?!?/p>
溫客行的笑僵在臉上,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別過頭,把紙包扔進(jìn)袖中,聲音冷得像冰:“滾回去?!?/p>
周子舒沒動(dòng),只是望著他被月光拉長的影子,輕聲說:“溫客行,甄家的仇,我陪你報(bào)。晉王的命,我替你取。但我沒賣友求榮,這件事,我必須讓你信?!?/p>
說完,他轉(zhuǎn)身回了屋,門輕輕合上,像一聲嘆息。
廊下,溫客行站了很久,直到露水打濕了衣袍,才緩緩從袖中摸出那包草藥。藥香很淡,卻讓他想起二十年前——他染了風(fēng)寒,咳得直不起身,周子舒背著藥簍在山里找了三天,回來時(shí)褲腳沾滿泥,卻舉著藥草笑得燦爛:“衍兒,找到了!喝幾副就好!”
原來有些記憶,藏得再深,也會被一縷藥香勾出來,燙得人心口發(fā)疼。他把藥包緊緊攥在手里,指縫間滲出血絲也沒察覺。
信他?
怎么信?
信了,這二十年的恨,算什么?這滿身的傷,算什么?那些在鬼谷里咬著牙活下去的日夜,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