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再次睜眼時,已是三日后。
他躺在溫客行的臥房,傷口被仔細包扎過,胸口的釘傷似乎也被用內(nèi)力壓制過,雖仍隱隱作痛,卻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疼。
床邊守著個人,紅衣落了灰,眼下是濃重的青黑,正是溫客行。他趴在床沿,睡得很沉,手里還攥著那半塊斷裂的玉佩,指腹在“衍”字上反復(fù)摩挲,像在做什么虔誠的禱告。
周子舒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起昏迷前的事——刀鋒入體的涼,溫客行撕心裂肺的喊,還有那句久違的“阿舒”。二十年前,桃花樹下,少年甄衍總這么叫他,帶著點撒嬌的尾音,甜得像蜜。
原來有些稱呼,藏在心底二十年,再喊出來,還是能讓他心口發(fā)軟。
他輕輕抽回被溫客行壓著的手,剛想坐起身,卻被對方猛地抓住。
溫客行醒了,眼底布滿血絲,像熬了幾個通宵?!叭ツ??”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喝水?!敝茏邮娴吐曊f。
溫客行沒松手,只是揚聲喊了句“阿湘”。顧湘端著水進來時,眼眶紅紅的,看見周子舒醒了,嘴一癟差點哭出來:“周先生,你嚇死我了!”
周子舒接過水杯,沒說話。
顧湘放下水就識趣地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他們兩人,空氣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
“為什么?”溫客行忽然開口,目光沉沉地盯著他,“用命擋刀,是想贖罪?還是覺得這樣,我就會信你?”
周子舒喝了口水,壓下喉嚨的澀意:“都不是。”他看著溫客行,眼神坦蕩,“我只是不想你死?!?/p>
溫客行的手猛地收緊,指尖掐進他的肉里:“不想我死?周子舒,你憑什么?憑你當年看著我家破人亡?憑你這些年在天窗里步步高升?還是憑你這顆……早就被狗吃了的心?”
刻薄的話像刀子,一刀刀扎在周子舒心上。他卻沒躲,只是任由溫客行攥著,直到手腕被捏出青痕。
“是,我沒資格。”他輕聲說,“但甄衍不能死。晉王一死,你就能做回甄衍了,不必再做溫客行?!?/p>
溫客行愣住了。
甄衍……
這個名字,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過了。鬼谷里的人叫他谷主,仇家叫他惡鬼,只有周子舒,只有當年的周子舒,會笑著喊他“衍兒”。
他猛地松開手,后退幾步,背對著周子舒,肩膀微微顫抖:“別叫那個名字?!?/p>
“衍兒?!敝茏邮鎱s固執(zhí)地叫了一聲,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溫客行心上,“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懦弱,恨我沒護住你。這些年,我沒一天不在想,要是當年我再強一點,再狠一點,是不是就能……”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咳得他彎下腰,帕子上又添了幾分猩紅。
溫客行猛地轉(zhuǎn)身,看著那抹刺目的紅,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他喘不過氣。他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扔過去:“吃了?!?/p>
是緩解釘傷的藥,周子舒認得。他倒出藥丸,剛想吞下,卻被溫客行按住了手。
“想讓我信你,”溫客行的眼神銳利如刀,“就用你的命來換?!彼麖男渲谐槌鲆话沿笆?,抵在自己的心口,“晉王布了天羅地網(wǎng),三日后在鏡湖山莊設(shè)伏,要一舉殲滅鬼谷。你替我去,活下來,我就信你?!?/p>
匕首很鋒利,已經(jīng)劃破了衣料,滲出血珠。
周子舒看著那把匕首,又看看溫客行通紅的眼眶,忽然笑了:“好?!?/p>
他接過匕首,反手刺向自己的左臂,血珠瞬間涌了出來。他把帶血的匕首遞回給溫客行,眼神平靜:“這樣,夠不夠?”
溫客行的瞳孔驟然收縮。
“鏡湖山莊,我去?!敝茏邮娴穆曇艉茌p,卻帶著決絕,“但我不是為了讓你信,是為了讓你活著。溫客行,你聽好,我欠甄家的,欠你的,這條命還不清,但我能讓你活著,做回甄衍?!?/p>
說完,他躺回床上,閉上了眼,沒再看溫客行一眼。
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風(fēng)吹過桃林,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溫客行握著那把沾血的匕首,指腹被刀刃劃破也沒察覺。
他看著周子舒蒼白的臉,看著他左臂滲出的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少年周子舒替他擋了一劍,也是這樣滿不在乎地笑:“小傷,沒事。”
原來有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會變。
他以為自己恨的是背信棄義的周子舒,卻忘了,這世上只有一個周子舒,會為了甄衍,把命當草芥。
溫客行猛地攥緊匕首,轉(zhuǎn)身沖出了屋,沖到桃林深處,對著空蕩蕩的枝椏嘶吼,像頭受傷的狼。
血契已成。
他知道,鏡湖山莊那一戰(zhàn),周子舒沒打算活著回來。
而他,竟然……默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