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總帶著股纏綿的韌勁，淅淅瀝瀝下了整三日，把京城西角的宋府洗得黛瓦锃亮，連墻角新抽芽的爬山虎都浸得透亮。

宋墨披著件玄色暗紋披風(fēng)，站在書房廊下看雨。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簾，將庭院里的芭蕉葉打得簌簌作響，倒讓這偌大的府邸更顯靜了。他剛從大理寺回來，官靴底還沾著巷陌間的泥濘，帶進(jìn)屋的寒氣混著雨氣，讓案上溫著的茶盞都凝了層薄白的霧。

“爺，戶部剛遞了帖子，說明日卯時要議江南漕運的賬冊?！彪S從福安輕手輕腳地?fù)Q了盞熱茶，眼尾瞥見自家主子握著茶盞的指節(jié)泛白——那是連日來熬夜看卷宗的痕跡。

宋墨“嗯”了一聲，目光仍落在雨幕里。芭蕉葉下藏著只濕透的灰雀，正抖著翅膀試圖鉆進(jìn)廊下避雨，卻被他袖口不經(jīng)意掃過的風(fēng)驚得撲棱棱飛遠(yuǎn)了。他收回視線，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的冰裂紋，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吏部衙門見到的那抹杏色身影。

沈微婉當(dāng)時正站在階下跟文書官說話，手里捧著的賬冊被風(fēng)掀得嘩啦啦響。她抬手去按頁角時，鬢邊的珍珠絡(luò)子晃了晃，碎光落在青石板上，像極了他幼時在江南見過的晨露。他那時剛審?fù)暌粯敦澑?，官服上還帶著衙門里的沉肅氣，只遠(yuǎn)遠(yuǎn)看了一眼，就被同僚拉著進(jìn)了議事廳。

“爺，您這幾日總走神?！备０踩滩蛔《嘧?，“要不要請個太醫(yī)來瞧瞧？”

宋墨抬眼時，眸色沉得像深潭：“無妨?！彼畔虏璞K，轉(zhuǎn)身走向案前。堆積如山的卷宗里，最上面那本是江南漕運的密報，墨跡未干的字跡里藏著個熟悉的名字——沈微婉的父親，現(xiàn)任江南鹽運使沈從安。

雨夜里的燭火總顯得格外昏黃。宋墨翻開密報，指尖劃過“沈從安”三個字時微微一頓。去年秋闈，他曾見過沈從安一面，那人談吐溫雅，說起女兒時眼里帶著驕傲，說微婉自小跟著賬房先生學(xué)算學(xué)，連江南鹽場的舊賬都能理得清清楚楚。

“爺，沈大人的案子……”福安猶豫著開口。三天前，有人彈劾沈從安私吞鹽稅，證據(jù)鏈做得天衣無縫，圣上當(dāng)即命宋墨主審。

“證據(jù)還缺幾分?！彼文穆曇粼谟曷暲镲@得格外冷，“那本漕運賬冊，沈府應(yīng)該有副本?！彼肫鹕蛭⑼癜促~冊的樣子，指節(jié)分明的手，連按頁角的力道都透著股認(rèn)真勁兒。

三更天的時候，雨勢漸小。宋墨合上卷宗，忽然起身：“備車，去沈府?！?/p>

福安嚇了一跳：“爺，這都三更了，沈府怕是早就歇下了……”

“無妨，我只問幾句話。”宋墨已經(jīng)換了件常服，月白色的錦袍在燭火下泛著柔和的光，倒沖淡了幾分官場上的銳利。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叮囑，“不必通報，就在側(cè)門等著?！?/p>

沈府的側(cè)門虛掩著，門軸上的銅環(huán)被雨水浸得發(fā)綠。宋墨推門時，聽見院里傳來細(xì)碎的算盤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模谟暌估锔裢馇逦?。他循聲繞過影壁，看見西廂房的窗紙上映著個清瘦的身影，正伏在案前撥弄算盤。

窗縫里漏出的燈光落在青石板上，像一汪融化的金子。宋墨站在廊下，看見那身影忽然停了手，抬手揉了揉眉心，鬢邊的珍珠絡(luò)子垂下來，掃過算盤上的算珠，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是沈微婉。

他忽然想起幼時讀過的話本，說江南女子多溫婉，可眼前這姑娘，明明是在深夜里為父親的案子算賬，指尖翻飛間卻透著股不輸男子的韌勁。宋墨放輕腳步，剛要抬手叩門，窗內(nèi)的算盤聲卻戛然而止。

“外面是誰？”沈微婉的聲音帶著點被驚擾的警惕，卻不慌亂。

宋墨頓了頓，推開門：“宋墨，深夜叨擾?！?/p>

燭光下的沈微婉顯然沒料到會是他，猛地站起身時帶倒了案邊的硯臺，墨汁濺在杏色裙裾上，暈開一小片深黑。她慌忙屈膝行禮，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宋大人?！?/p>

宋墨的目光落在她裙裾的墨漬上，又移到案上攤開的賬冊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旁，用朱筆圈著幾處可疑的地方，旁邊還注著小字：“漕運損耗過高，與往年不符?！?/p>

“沈大人的案子，有些賬冊需要核對?！彼_門見山，目光落在她泛紅的眼尾——想來是熬了好幾夜。

沈微婉咬了咬下唇，從案底抽出個紫檀木匣子：“家父的賬冊都在這里，宋大人若不嫌棄，可帶回府細(xì)看。”她遞匣子時，指尖還在微微發(fā)顫，卻把匣子里的賬冊碼得整整齊齊。

宋墨接過匣子，入手沉甸甸的。他忽然注意到，最上面那本賬冊的封面上，有個淺淺的指印，像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多謝沈姑娘。”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沈微婉叫住。

“宋大人，”她站在燭火里，身影被拉得很長，“家父一生清廉，求大人明察?！?/p>

雨已經(jīng)停了，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落在沈微婉的鬢角。宋墨看著她眼里的光，像極了案頭那盞快要燃盡的燭火，微弱卻固執(zhí)地亮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母親也是這樣，在父親被誣陷入獄時，抱著厚厚的賬冊跪在大理寺門口，雨打濕了她的衣袍，眼里的光卻從未滅過。

“我會的?！彼文穆曇舯葎偛湃岷土诵?，“這些賬冊，我看完便還回來。”

離開沈府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馬車碾過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宋墨掀開簾子回頭望，西廂房的燈還亮著，像一枚釘在暗夜里的星子。他低頭打開紫檀木匣子，最上面那本賬冊的扉頁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一行小字：“正德十三年秋，父授女珠算，曰：賬可錯，心不可偏。”

車窗外的晨霧漫進(jìn)來，打濕了賬冊的邊角。宋墨用指尖輕輕拂去那點潮氣，忽然覺得，這樁看似簡單的貪腐案，或許藏著比雨霧更深的東西。而那個在雨夜里撥弄算盤的姑娘，怕是早已在賬冊的字里行間，找到了他尚未看透的真相。

他讓馬車停在街角的茶館外，對福安說：“去買兩籠熱包子，送去沈府側(cè)門，就說是……賬房先生謝禮。”福安愣了愣，還是應(yīng)聲去了。宋墨靠在車壁上，看著晨光一點點漫過巷口的牌坊，忽然很想知道，當(dāng)沈微婉看到那籠還冒著熱氣的包子時，會不會像昨夜那只灰雀一樣，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

賬冊攤在膝上，朱筆圈注的地方越來越多。宋墨的指尖劃過“漕運損耗”四個字，忽然想起沈微婉揉眉心的動作——她定是早就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貓膩。而他這個號稱“鐵面判官”的大理寺丞，竟差點被表面的證據(jù)蒙蔽了眼。

馬車重新啟動時，宋墨把賬冊小心地放回匣子里。他知道，接下來的路，怕是比這夜雨還要難走。但只要西廂房的那盞燈還亮著，只要賬冊里的字跡還透著認(rèn)真，他就必須查下去——不為別的，只為那句“賬可錯，心不可偏”，也為那個在燭火里，用算珠丈量公道的姑娘。

晨光終于穿透云層，照在沈府的門樓上。宋墨望著那扇緊閉的側(cè)門，忽然覺得，這場雨，不僅洗亮了京城的瓦檐，或許也將洗出一段被掩埋的真相。而他與沈微婉的交集，大概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