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墨回府時,天際已泛起魚肚白。福安將熱包子送去沈府側(cè)門的消息剛傳回來——據(jù)說沈府的丫鬟接了食盒,只說“多謝宋大人”,再沒多言。他摩挲著紫檀木匣的邊緣,指尖還殘留著賬冊紙頁的粗糙感,轉(zhuǎn)身便進了書房。
案頭的燭火燃得只剩半截,宋墨卻毫無倦意。他將沈微婉整理的賬冊一一鋪開,最上面那本標注著“江南漕運正德十四年明細”的冊子,邊角已被翻得起了毛邊。朱筆圈點的痕跡從首頁一直延續(xù)到末頁,有些地方甚至貼著薄薄的便簽,用極小的字跡批注著“此處船工工錢與戶部存檔不符”“鹽引編號有涂改”。
“爺,您要不要先歇半個時辰?”福安端來新沏的濃茶,見自家主子眼里布滿紅血絲,忍不住勸道,“卯時還要去戶部議事呢。”
宋墨沒抬頭,指尖點在“船工工錢”那一行:“去查一下,正德十四年負責江南漕運的船幫頭領(lǐng)是誰?!彼穆曇魩е疽购蟮纳硢?,卻透著不容置疑的銳利。
福安應(yīng)聲退下時,瞥見案上攤開的兩本賬冊——一本是大理寺收到的彈劾證據(jù),一本是沈微婉送來的副本。同樣的漕運記錄,彈劾證據(jù)里的“損耗率”整整比副本高出三成,數(shù)字端端正正,卻像被人刻意熨平的褶皺,藏起了本該有的起伏。
宋墨將兩本賬冊并排放好,取來朱砂筆,在副本上“鹽引編號涂改處”畫了個圈。沈微婉的便簽上寫著:“原編號應(yīng)為‘浙鹽字第073號’,被改為‘蘇鹽字第073號’,兩地鹽價差三成?!彼鋈幌肫鹑ツ暄膊榻蠒r,曾聽鹽商說過,浙江海鹽與蘇州池鹽的官價雖同,私下流通時卻因成色不同,差價能到四成。
若真是如此,這一筆涂改,便意味著至少三千兩白銀的差額。
窗外的天光漸亮,將賬冊上的字跡照得愈發(fā)清晰。宋墨忽然注意到,沈微婉的賬冊里,每一筆“損耗”都標注著具體日期,而這些日期,竟全是每月的初五、十五、廿五——漕運慣例中,這三天是船幫休整的日子,按說不應(yīng)有大宗貨物運輸。
“有意思?!彼吐曌哉Z,指尖在日期上敲出輕響。彈劾證據(jù)里的損耗日期卻是隨機分布的,顯然是照著副本仿造時,漏了這層隱秘的規(guī)律。
正思忖間,福安匆匆回來,手里拿著張紙條:“爺,查著了。正德十四年江南漕運的船幫頭領(lǐng)叫周奎,去年冬天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回了蘇州。”
“蘇州?”宋墨抬眼,眸色微沉,“蘇鹽字第073號……”他將這兩個信息在舌尖打了個轉(zhuǎn),忽然起身,“備馬,不去戶部了,去大理寺?!?/p>
福安愣?。骸翱墒菭?,戶部的議事……”
“讓王主事替我去,說我這邊有新證,需即刻提審人證。”宋墨已抓起官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再讓人去蘇州,把周奎‘請’回來,越快越好。”
大理寺的地牢終年不見天日,潮濕的石壁上滲著水珠,腥氣混著霉味撲面而來。宋墨站在牢門外,看著里面蜷縮著的人影——那是彈劾沈從安的關(guān)鍵證人,前江南鹽運司的文書劉成。
“劉成,”宋墨的聲音在空蕩的地牢里回響,“再問你一次,沈從安私吞鹽稅的賬冊,你是親眼所見,還是聽人轉(zhuǎn)述?”
劉成猛地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親、親眼所見……就在他書房的暗格里……”
“暗格在第幾層書架?”宋墨追問,目光像淬了冰,“書架上擺著什么書?”
劉成的眼神忽然閃爍起來,支支吾吾道:“記、記不清了……當時太緊張……”
“是嗎?”宋墨冷笑一聲,從袖中抽出沈微婉賬冊的抄本,“可沈府的賬冊里,根本沒有你說的那筆支出。反倒是去年三月初五,有一筆‘漕運損耗’,經(jīng)手人寫的是你的名字?!?/p>
他將抄本遞進牢門,劉成的目光剛觸及那行字,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身子猛地往后縮,撞在石壁上發(fā)出悶響。
“那、那是正常損耗……”
“正常損耗需要船幫頭領(lǐng)周奎親自簽字?”宋墨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更低,“還是說,這筆錢其實進了你的口袋,再轉(zhuǎn)頭買通你,構(gòu)陷沈從安?”
“不是的!我沒有!”劉成突然激動起來,雙手抓住牢門的鐵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是有人逼我的!是蘇州的鹽商張萬霖!他說只要我咬住沈從安,就能保我全家性命……”
話音未落,他忽然像想起什么,猛地捂住嘴,眼里滿是驚恐。
宋墨卻已捕捉到關(guān)鍵信息,轉(zhuǎn)身對獄卒道:“看好他,別讓他‘出意外’。”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腳步比來時更快——蘇州鹽商張萬霖,正是蘇鹽最大的供應(yīng)商。
回到大理寺正廳時,日頭已過正午。宋墨剛要讓人備車去沈府,卻見文書官匆匆進來,手里拿著封密函:“宋大人,江南快馬送來的,說是沈小姐托人轉(zhuǎn)交的?!?/p>
信封是熟悉的米白色,和沈微婉案頭的信紙一般無二。宋墨拆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張小紙條,上面畫著個簡單的賬本,賬本旁圈著個“張”字,下面寫著一行小字:“父曾說,張萬霖與漕運總督往來密切?!?/p>
他捏著紙條,忽然想起昨夜沈微婉站在燭火里的樣子。她定是察覺到了什么,卻礙于女兒家身份不便直說,才用這種方式提醒他。指尖劃過那個娟秀的“張”字,宋墨忽然覺得,這張紙條比任何證詞都更有分量。
“福安,備車?!彼俅纹鹕恚Z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去沈府?!?/p>
沈府的門房顯然認得宋墨的馬車,通報時格外殷勤。宋墨被引至客廳等候,剛坐下沒片刻,就見沈微婉從屏風后走出來。她換了件月白色的衣裙,鬢邊的珍珠絡(luò)子換成了素銀簪,臉上帶著些許倦容,眼下的青黑卻掩不住眼里的清亮。
“宋大人?!彼バ卸Y,比昨夜從容了些,“不知大人今日來,是賬冊有什么疑問?”
“沈姑娘的賬冊,幫了大忙。”宋墨開門見山,將劉成交代的供詞和盤托出,“張萬霖涉嫌構(gòu)陷沈大人,還需姑娘再想想,令尊與他可有舊怨?”
沈微婉聞言,指尖微微收緊,落在袖口的繡紋上。那繡紋是幾株蘭草,針腳細密,卻在靠近手腕處有一處明顯的停頓,像是繡到一半時被驚擾了。
“家父曾說過,張萬霖總想壟斷江南鹽市,三年前曾求家父通融,讓他獨攬浙鹽運輸,被家父拒絕了?!彼怪酆?,聲音很輕,“當時家父說,鹽是民生根本,斷不可讓一人獨大?!?/p>
宋墨點頭——這倒符合沈從安的性子。他又問:“令尊的書房,可有暗格?”
沈微婉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訝:“大人怎么知道?”她頓了頓,輕聲道,“確有暗格,在第三層書架后,藏著家父歷年的鹽價記錄。但那里面的賬冊,上個月就被漕運總督府的人借走了,說是核對舊賬,至今未還?!?/p>
漕運總督府——宋墨的指尖在膝上輕輕敲擊。張萬霖與漕運總督往來密切,暗格賬冊被借走,劉成的證詞……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終于被一根線串了起來。
“多謝沈姑娘。”宋墨起身告辭,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回頭看她,“令尊的案子,不出三日,定會水落石出?!?/p>
沈微婉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輕聲道:“大人昨夜送來的包子,味道很好。”
宋墨腳步一頓,轉(zhuǎn)過身時,恰好看見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像雨后初晴的月牙。他忽然想起西廂房窗紙上的身影,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筆批注,心里某個角落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下次……”他頓了頓,改口道,“等沈大人平安歸來,再請姑娘嘗嘗京城最好的點心?!?/p>
離開沈府時,日頭正盛。馬車駛過朱雀大街,宋墨掀起車簾,看見街邊的茶館里,幾個茶客正議論沈從安的案子,說什么“清官也難免犯錯”。他忽然讓車夫停下車,對福安道:“去把劉成的供詞,‘不經(jīng)意’地透露給京兆尹?!?/p>
福安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京兆尹與漕運總督素有嫌隙,這話若是傳到他耳中,定會鬧得滿城皆知。到那時,就算有人想壓下案子,也得掂量掂量。
馬車重新啟動,宋墨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腦海里卻反復(fù)出現(xiàn)沈微婉的樣子:她在燭火下?lián)芩惚P的專注,遞賬冊時顫抖的指尖,還有剛才嘴角那抹淺淡的笑意。他忽然覺得,這場牽扯了官場陰謀的案子,因為有了這樣一個姑娘,似乎少了些冰冷,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度。
三日后,蘇州傳來消息,周奎被“請”回京城的路上,被一伙蒙面人攔截,幸好隨行的捕快警覺,雖受了傷,卻保住了周奎性命。而周奎隨身攜帶的一個賬本,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上面清清楚楚記著,正德十四年每月初五、十五、廿五,他都將“漕運損耗”中的三成,轉(zhuǎn)交給了張萬霖的賬房。
人證物證俱在,圣上龍顏大怒,當即下令將張萬霖與漕運總督革職查辦,沈從安的冤屈得以洗清。消息傳到沈府時,沈微婉正在整理父親的賬冊,聽到喜訊的那一刻,手里的算盤“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算珠滾了一地,她卻蹲在地上,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起來。
傍晚時分,宋墨收到了沈府送來的謝禮——一個小小的錦盒,里面裝著一疊新抄的賬冊,封面上寫著“江南漕運修正版”,末尾畫著個簡單的笑臉,和那封雨夜送來的信上的筆跡一模一樣。
他拿起賬冊,指尖拂過那個笑臉,忽然對福安道:“備些點心,去沈府。”
這次,是該兌現(xiàn)承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