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總帶著香樟葉的氣息，卷著粉筆灰掠過習題冊， 周三的午后總帶著種昏昏欲睡的黏稠感。陳敘趴在圖書館的木桌上，筆尖在物理練習冊上懸了許久，最終還是落回紙面，在“勻速圓周運動”幾個字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太陽。
窗外的香樟樹影被風搖得晃晃悠悠，碎金似的光斑落在閔亦尋的競賽書上。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連帽衫，拉鏈拉到頂端，露出一小截白皙的脖頸。陳敘數(shù)著他落在書頁上的睫毛影子，忽然聽見筆帽扣上的輕響。
“這道題，”閔亦尋的手指敲了敲她的練習冊，“向心力公式記錯了。”
陳敘猛地回神，臉頰有點發(fā)燙。她剛才盯著他握筆的手指發(fā)呆——那根食指第二節(jié)有個淺淺的繭子，大概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
“啊……是嗎？”她慌忙低頭去看，發(fā)現(xiàn)公式里的半徑被寫成了直徑。筆尖在紙上劃了道黑痕，像她此刻亂掉的心跳。
閔亦尋沒說話，只是拿過她的筆，在錯題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示意圖：一根繩子系著小球在光滑桌面上轉(zhuǎn)圈，箭頭清晰地標注出向心力的方向。他的筆觸很輕，鉛筆屑落在木桌上，像撒了層細鹽。
“謝謝。”陳敘小聲說，視線落在他手腕那道淺疤上。上周在走廊里沒看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那道疤像片小小的月牙，大概是劃傷后沒長好。
“你姐姐……也很喜歡畫畫嗎？”她忽然想起那本藍色封皮的數(shù)學書里，頁邊空白處畫著很多簡筆畫：小貓、云朵，還有歪歪扭扭的向日葵。
閔亦尋的筆尖頓了頓，幾秒鐘后才低聲嗯了一聲：“她以前想考美術(shù)學院。”
“那后來呢？”話剛出口，陳敘就后悔了。她看見閔亦尋捏著筆的手指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
“她去學醫(yī)了?！彼穆曇艉茌p，像怕驚擾了什么，“我爸媽覺得學醫(yī)更穩(wěn)妥。”
圖書館的吊扇慢悠悠轉(zhuǎn)著，揚起細小的灰塵。陳敘沒敢再追問，低頭假裝研究那道錯題，余光卻看見他把那片銀杏葉從筆記本里抽出來，放在陽光下端詳。金黃的葉片邊緣有點卷了，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把邊角撫平，動作溫柔得不像平時那個冷淡的閔亦尋。
“這葉子很漂亮?！彼鋈徽f。
陳敘的心漏跳了一拍：“上周路過家屬區(qū)，看見有棵老銀杏樹，就撿了幾片壓著玩?！?/p>
“我家樓下也有?！遍h亦尋把銀杏葉夾回筆記本，“秋天的時候，整棵樹會變成金黃色。”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自己的事。陳敘眼睛亮了亮，剛想接話，卻見林曉語抱著一摞書從閱覽區(qū)那頭跑過來，老遠就揮著手：“陳敘！閔學神！”
她把書重重擱在桌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引得鄰座的學姐皺了皺眉?！澳銈兛次野l(fā)現(xiàn)了什么？”林曉語獻寶似的翻開一本《天體演化簡史》，扉頁上貼著張泛黃的借閱標簽，“1998年！比我們歲數(shù)都大！”
閔亦尋的目光落在標簽上，忽然伸手輕輕碰了碰：“這本書我姐姐以前借過?！?/p>
陳敘湊近去看，果然在借閱人簽名那欄，看到個娟秀的名字：閔亦清。字跡和那本數(shù)學書上的贈言一模一樣。
“哇！好巧??！”林曉語驚嘆著翻書頁，忽然從書里掉出個東西，啪嗒落在地上。
是枚銀質(zhì)的書簽，形狀像只蝴蝶，翅膀上刻著細密的紋路。陳敘認得，這就是那天閔亦尋筆帽上掛著的那枚。
“這不是學神的書簽嗎？”林曉語彎腰去撿，卻被閔亦尋先一步拾了起來。他的動作很快，指尖碰到書簽時，陳敘看見他耳尖紅了。
“嗯?！彼褧炄M校服口袋，聲音有點悶，“之前落在圖書館了。”
林曉語還想再說什么，上課鈴響了。三人慌忙收拾東西往教學樓跑，穿過回廊時，陳敘瞥見閔亦尋口袋里露出的書簽銀鏈，像條閃著光的小蛇。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女生們聚在樹蔭下跳皮筋，陳敘抱著膝蓋坐在臺階上，看男生們打籃球。閔亦尋沒加入，坐在她旁邊的臺階上，手里捏著本英語單詞書，卻一頁也沒翻。
陽光穿過香樟葉的縫隙，在他書頁上投下跳動的光斑。陳敘數(shù)著他長而密的睫毛，忽然聽見籃球場上一陣喧嘩——有人把球扔偏了，直直朝這邊飛過來。
“小心！”陳敘下意識地拽了閔亦尋一把。
他沒防備，往旁邊倒時，手肘磕在臺階上，發(fā)出悶響?；@球擦著他的肩膀砸在地上，彈出去老遠。
“沒事吧？”陳敘慌忙去看他的胳膊，卻見他校服袖子被蹭破了個小口，里面的皮膚紅了一片。
“沒事?！遍h亦尋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他的動作有點不自然，大概是磕得挺疼。
陳敘忽然想起書包里有創(chuàng)可貼，是上周林曉語割破手指時剩下的。她剛要去拿，卻見閔亦尋已經(jīng)轉(zhuǎn)身往醫(yī)務(wù)室走，背影繃得筆直。
“他好像生氣了？”林曉語跑過來，嘴里還嚼著口香糖，“你剛才拽他那下太猛了吧？”
陳敘望著他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心里有點發(fā)堵。她不是故意的，可他好像真的生氣了。
放學時，陳敘在車棚等了很久，都沒看見閔亦尋。林曉語推著自行車說：“別等了，我剛才看見他跟競賽班的老師走了，估計要去開會。”
陳敘嗯了一聲，低頭去解自行車鎖。指尖碰到冰涼的金屬鎖扣，忽然想起早上他推給她的那杯熱牛奶，溫度好像還殘留在掌心。
她騎車穿過香樟林時，看見地上落了片完整的銀杏葉，金黃得像塊小金子。她下車撿起來，夾進語文書里，書頁間還夾著那片香樟葉，兩個葉片的脈絡(luò)在夕陽下重疊，像幅奇妙的地圖。
第二天早讀課，陳敘發(fā)現(xiàn)閔亦尋的座位空著。她心里有點慌，問林曉語：“你知道閔亦尋怎么沒來嗎？”
“好像是競賽班加課吧?！绷謺哉Z啃著包子含糊不清地說，“聽說他們要去參加下個月的物理奧賽集訓?！?/p>
整整一上午，那個靠窗的座位都空著。陳敘的物理卷子做得一塌糊涂，有道題算了三遍，答案一次比一次離譜。午休時，她抱著那本《高中數(shù)學解題技巧》去了圖書館，想找找有沒有閔亦清的其他借書記錄。
管理員是個戴老花鏡的老太太，聽完她的來意，笑著指了指角落里的舊檔案柜：“03年以前的借閱記錄都在那兒，自己翻吧?！?/p>
檔案柜里積著厚厚的灰，陳敘抽開標著“1998”的抽屜，嗆得打了個噴嚏。她在一堆泛黃的卡片里翻找著，指尖沾了層灰，像剛摸過舊時光。
終于，她在一張藍色卡片上看到了“閔亦清”三個字。除了那本《天體演化簡史》，她還借過《梵高傳》《色彩構(gòu)成基礎(chǔ)》，甚至還有本《昆蟲記》。借書日期大多在周末，卡片邊緣有個小小的指甲掐痕，大概是夾在書里時被不小心硌到的。
陳敘把卡片放回原位，轉(zhuǎn)身時撞在一個人身上。懷里的書嘩啦啦掉了一地，其中一本攤開在地上，露出夾在里面的銀杏葉。
“抱歉。”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陳敘抬頭，看見閔亦尋站在面前，手里拿著本《電磁學通論》。他的校服領(lǐng)口沾著點墨水，大概是剛上完實驗課。
“你來了。”她慌忙去撿書，手指碰到他伸過來的手，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閔亦尋把散落的書摞好，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她：是枚新的銀杏葉，比她送的那片更大更完整，葉柄處還系著根銀鏈——正是那枚蝴蝶書簽的鏈子。
“我昨天在家屬區(qū)撿的。”他的耳朵有點紅，“用書簽串著，不容易弄壞?！?/p>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落在銀鏈上，反射出細碎的光。陳敘捏著那片銀杏葉，忽然發(fā)現(xiàn)葉片背面用鉛筆寫著很小的字：2003.10.17。
“這是……”
“我姐姐的生日?！遍h亦尋望著窗外，香樟樹的影子在他臉上晃啊晃，“她去年生日時，寄了盒銀杏酥回來，說想起小時候一起撿銀杏葉的事?！?/p>
陳敘沒說話，把那枚串著書簽的銀杏葉夾進語文書里，和她的香樟葉并排躺著。
“昨天體育課，謝謝你?！彼鋈徽f。
“?。俊标悢]反應(yīng)過來。
“那個籃球?！彼闹讣庠跁撋蟿澲?，“如果不是你拽我，估計會砸到頭?！?/p>
原來他沒生氣。陳敘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嘴角忍不住翹起來：“那你胳膊沒事吧？”
“沒事。”他抬起手腕給她看，紅痕已經(jīng)消了，“就是校服破了個洞，我媽念叨了一晚上?！?/p>
這是陳敘第一次聽見他說帶點煙火氣的話。她想象著他被媽媽念叨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陽光落在她的笑臉上，像撒了把糖。
閔亦尋看著她，忽然低頭翻開自己的筆記本。在夾著銀杏葉的那頁，他寫了行字：太陽能機械臂的動力傳輸問題，已解決。字跡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像極了那本數(shù)學書里的筆跡。
圖書館的吊扇還在轉(zhuǎn)，揚起的灰塵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生長。就像香樟樹下那些無人問津的青苔，在潮濕的角落里，默默鋪展開一片溫柔的綠。
放學時，兩人一起走出圖書館。經(jīng)過公告欄，陳敘看見物理奧賽集訓名單貼在最顯眼的位置，閔亦尋的名字排在第一個。
“你要去集訓啊？”她停下腳步，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嗯，下周一出發(fā)，大概去兩周?！遍h亦尋的目光在名單上頓了頓，“在鄰市的大學?！?/p>
陳敘哦了一聲，踢著腳下的石子往前走。香樟葉落在她的發(fā)梢，閔亦尋伸手替她摘下來，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的耳廓，像落了片羽毛。
“這個給你?！彼麖臅锬贸鰝€筆記本，封面是深藍色的，和那本數(shù)學書很像，“里面有我整理的物理錯題，可能對你有用?！?/p>
陳敘接過來，指尖碰到筆記本邊緣，發(fā)現(xiàn)是燙金的——是學校獎勵給競賽優(yōu)勝者的那種特制筆記本。她翻開第一頁，看見上面寫著一行字：別怕復雜，一步一步來。字跡比閔亦清的更硬朗，卻有著同樣的溫柔。
走到校門口，閔亦尋忽然說：“等我回來，給你看機械臂的成品?！?/p>
陳敘抬起頭，看見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要一直延伸到未來。她用力點了點頭，手里的筆記本沉甸甸的，像裝著整個秋天的期待。
夜風起來了，吹落幾片香樟葉。陳敘站在原地，看著閔亦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忽然想起英語老師布置的那篇作文。她好像知道該怎么寫了——難忘的瞬間，或許不是某個驚心動魄的時刻，而是圖書館里跳動的光斑，是銀杏葉上的銀鏈，是少年低頭解題時，落在她練習冊上的睫毛影子。
那顆悄悄發(fā)芽的種子，在蟬鳴聲中慢慢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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