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場的時鐘指向八點五十九分時,陳敘的指尖在2B鉛筆上捏出了道淺痕。窗外的蟬鳴不知被誰按下了暫停鍵,整個教學樓靜得能聽見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像春蠶在啃食最后的桑葉。她對著答題卡上的姓名欄看了第三遍,確認“陳敘”兩個字的筆畫都規(guī)規(guī)矩矩落在方框里,才把視線挪到第一題的選項上。
第一堂考語文時,陽光正斜斜地穿過走廊。陳敘在考場上看見閔亦尋的背影,他坐在斜前方的位置,校服后領沾著點草屑——大概是早上在校門口等她時,蹲在花壇邊撿掉落的百日紅花瓣蹭到的。七點半集合時,他手里攥著兩小塊巧克力,錫紙包裝在晨光里閃著亮,遞過來時指尖有點涼:“黑巧,提神?!?/p>
此刻他的筆在答題卡上移動得很穩(wěn),像實驗室里校準好的機械臂。陳敘忽然想起他畫在便簽上的兩個小人,門楣上的“A大”字樣被描得很重,筆尖戳破紙頁的地方,還留著個小小的洞。她低頭咬了口巧克力,微苦的味道漫開時,正好看見作文題:“以‘軌跡’為話題寫一篇文章”。
草稿紙上很快畫出了幾條線:有百日誓師那天的紅絲帶飄落的弧度,有實驗室里激光束投射的直線,有齒輪轉動時齒紋咬合的曲線。最后她在紙頁角落畫了個小小的機械臂,指尖懸在一條向上的拋物線上,像要抓住什么正在墜落的東西。
交卷鈴響時,陳敘看見閔亦尋的作文紙最后一行露在外面,末尾寫著“所有的相遇,都是軌跡早已算好的重逢”。他起身收卷時,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撞了個正著,像兩顆運行中的星短暫交匯,又迅速錯開。走廊里的風帶著考場外的熱浪涌進來,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原來他今天沒戴眼鏡,大概是怕鏡片反光被巡考誤會。
第二天考數(shù)學時,陳敘在最后一道大題上卡了殼。窗外的陽光已經(jīng)移到了墻中央,在答題卡上投下塊菱形的光斑,像塊正在融化的黃油。她盯著題目里的函數(shù)圖像看了三分鐘,忽然想起閔亦尋說過的第三種解法,筆尖落下時,心跳得比電子屏的數(shù)字跳動還快。
收卷前的最后五分鐘,她抬頭透氣,正撞見閔亦尋在看她。他的眼神像道精準的激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又迅速移開,嘴角卻悄悄向上挑了挑。陳敘忽然想起模考時他塞進來的那塊巧克力,包裝紙上的“加油”被描得太用力,墨水洇開成了片小小的云。
最后一門考英語時,天空飄起了小雨。雨點打在窗戶上,畫出歪歪扭扭的線,像誰在玻璃上寫了封沒寄出去的信。陳敘做完最后一道閱讀題,抬頭看向窗外,百日紅的花瓣被雨水打落了一地,紅得像被揉碎的晚霞。她忽然想起那張全班合照,林曉語說要做成紀念冊,扉頁就用這滿地的百日紅當背景。
結束鈴響的瞬間,整個教學樓像被按了播放鍵。歡呼聲、撕書聲、擁抱聲混在一起,驚飛了窗外槐樹上的麻雀。陳敘走出考場時,閔亦尋正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校服口袋鼓鼓囊囊的??匆娝^來,他伸手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掌心攤開時,四枚齒輪正躺在他的手心里。
“100,50,190,7?!彼弥讣庖来吸c過齒輪上的數(shù)字,聲音被走廊里的喧鬧襯得有些模糊,“加起來是347?!标悢⒑鋈幌肫疬@串數(shù)字是什么——是從百日誓師到高考結束的天數(shù),是他們一起在自習室熬過的夜晚,是他藏在公式里的所有心意。
齒輪碰撞的輕響像串隱秘的密碼,在嘈雜的人聲里,只有他們能聽懂。
出校門時,林曉語舉著相機追上來,鏡頭里映著漫天飛舞的試卷碎片?!暗鹊任遥 彼苓^來把相機塞進陳敘手里,“快拍閔亦尋,他剛才站在雨里看你的樣子,比偶像劇還蘇!”
陳敘低頭看向相機屏幕,閔亦尋的身影正被雨霧暈開,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手里還捏著那四枚齒輪。他好像察覺到鏡頭,忽然抬頭朝這邊笑了笑,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誰在他臉上撒了把星星。
“去A大嗎?”陳敘放下相機時,閔亦尋已經(jīng)走到她身邊,外套被他披在了她肩上,帶著點淡淡的薄荷味,“現(xiàn)在就去。”
地鐵穿過城市中心時,雨停了。車窗上的水珠滑出蜿蜒的軌跡,像在玻璃上畫著未來的地圖。陳敘靠在窗邊,看著街景一點點后退,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她第一次在招生簡章上看見A大的實驗室照片,玻璃幕墻外爬滿了青藤,像給冰冷的建筑披上了件溫柔的外套。
“這里的機械臂實驗室是全國最好的?!遍h亦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正翻著手機里的照片,是他上次來參加競賽時拍的,“里面的機械臂能精準到0.1毫米,比我的設計稿厲害多了?!?/p>
陳敘忽然想起他畫在處方箋背面的機械臂,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股不肯認輸?shù)膱?zhí)拗。那時她還笑他異想天開,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軌跡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延伸到這里。
A大的校門比照片里更氣派,門口的石獅子被雨水洗得發(fā)亮。他們沿著林蔭道往里走,樹葉上的水珠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路過圖書館時,陳敘看見門口的公告欄上貼著物理競賽的獲獎名單,閔亦尋的名字排在最上面,旁邊還印著他的照片——比現(xiàn)在胖點,戴著副黑框眼鏡,眼神卻一樣亮。
“那時你說想和厲害的人一起做實驗?!遍h亦尋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現(xiàn)在覺得,夠不夠厲害?”
陳敘剛要說話,就被一陣自行車鈴聲打斷。幾個穿著白大褂的學生從身邊經(jīng)過,車筐里裝著實驗報告,封面上印著“機械工程系”的字樣。他們的笑聲順著風飄過來,像串跳躍的音符,落在滿地的梧桐葉上。
“去實驗室看看?”閔亦尋朝林蔭道深處指了指,那邊隱約能看見棟銀色的建筑,玻璃幕墻上倒映著流動的云,“我認識里面的師兄,說好了帶我們參觀?!?/p>
實驗室里比想象中安靜,只有機械臂運行的低鳴。銀色的機械臂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正精準地夾起枚小小的齒輪,放進指定的凹槽里。陳敘站在玻璃窗外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閔亦尋說的“想造能抓住時間的機械臂”,原來有些執(zhí)念,真的會在時光里慢慢長成現(xiàn)實的模樣。
“你看?!遍h亦尋從口袋里掏出那四枚齒輪,小心翼翼地放在實驗臺的白色襯紙上,“100天的時候,我覺得高考像座翻不過的山;50天的時候,看見你在錯題本上畫哭臉,突然想跑得再快點;19天是你生日,沒敢送禮物,就刻了個數(shù)字藏在筆袋里;7天……”他頓了頓,指尖在“7”齒輪上輕輕劃了下,“是想告訴你,剩下的路,我們一起走。”
齒輪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齒紋里還能看出手工打磨的痕跡。陳敘忽然想起無數(shù)個清晨,他把齒輪塞進她筆袋時躲閃的眼神;想起自習室里,他假裝看錯題,實則在草稿紙上畫她的側臉;想起那張目標卡上,他寫的“抓住時間”——原來他要抓的不是時間,是和她一起度過的每分每秒。
“師兄說,這臺機械臂能拼合精度0.01毫米的零件?!遍h亦尋的聲音有點輕,他拿起那枚“7”齒輪,放進機械臂的工作區(qū),“我們試試?”
機械臂的夾爪緩緩落下,精準地捏住“7”齒輪,然后是“190”“50”“100”。四枚齒輪在機械臂的操作下慢慢靠近,齒紋咬合的瞬間,發(fā)出清脆的“咔嗒”聲,像時光終于落進了預設的軌跡。
“拼好了?!标悢⒖粗M合在一起的齒輪,忽然笑起來,眼角有點熱,“像個小小的時光機?!?/p>
“不是時光機?!遍h亦尋搖搖頭,他的手指輕輕拂過齒輪的邊緣,“是指南針。”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齒輪上,折射出的光斑落在陳敘的手背上,像枚溫暖的印章。她忽然想起百日誓師那天,落在倒計時紙上的百日紅花瓣,想起考場上他沒戴眼鏡的樣子,想起相機里他被雨霧暈開的身影——原來所有的軌跡,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
離開實驗室時,夕陽正把天空染成橘紅色。他們并肩走在林蔭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長,像兩條終于交匯的線。陳敘的校服口袋里,放著拼好的四枚齒輪,走動時會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像在數(shù)著往后的日子。
“林曉語說,明天要組織同學去看考場。”陳敘踢著腳下的梧桐葉,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你去嗎?”
“去?!遍h亦尋的腳步頓了頓,他轉頭看她,夕陽的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淺淺的影,“還要帶上相機,拍張A大的校門?!?/p>
“拍校門做什么?”
“做紀念冊的封底。”他笑起來,眼角的紋路里盛著晚霞,“林曉語說,扉頁是百日紅,封底該是我們要去的地方。”
走到校門口時,陳敘看見公告欄前圍了很多人,都是來看錄取結果公示的。紅色的榜單在夕陽下泛著光,像塊巨大的拼圖。她忽然有點緊張,手心的齒輪硌得掌心生疼。
“我去吧。”閔亦尋把書包往她手里一塞,轉身擠進人群。他的白襯衫在攢動的人頭里格外顯眼,像條逆流而上的魚。
陳敘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考語文時,他作文里寫的那句話。原來軌跡早就畫好,只等某個瞬間,讓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歸宿。
閔亦尋從人群里擠出來時,手里捏著兩張剛打印出來的錄取通知書,紅色的封皮在夕陽下閃著啞光。他跑過來的樣子,像高中時每次解出難題,眼里亮得像落滿了星星。
“你看。”他把其中一張遞給陳敘,封面上的“A大錄取通知書”幾個字燙著金,在暮色里閃閃發(fā)亮。
陳敘的指尖在封皮上輕輕劃了下,忽然想起高一那張目標卡上的字跡:“想考A大,想和厲害的人一起做實驗?!彼ь^看向閔亦尋,他手里的錄取通知書和她的一模一樣,封皮上還沾著點他手心的汗。
“齒輪拼好了?!遍h亦尋忽然說,他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軌跡也對上了?!?/p>
遠處的籃球場傳來歡呼聲,大概是誰投進了制勝的一球。晚風穿過校門,帶來百日紅的香氣,比考場外的更濃些,比實驗室的恒溫箱更暖些。陳敘把錄取通知書放進書包,和那四枚齒輪放在一起,然后伸手牽住了閔亦尋的手。
他的手心有點汗,卻很穩(wěn),像握著精密的儀器。兩人并肩往校外走,影子在地上慢慢重疊,像幅剛剛完成的拼圖。路燈次第亮起,把他們的影子拉得更長,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那里有新的軌跡正在展開,有無數(shù)個清晨和傍晚,正等著他們一起走過。
陳敘忽然想起那張全班合照,她和閔亦尋中間的空隙,此刻正被晚風一點點填滿。原來青春里的所有等待,都不是浪費,那些藏在齒輪里的數(shù)字,那些落在草稿紙上的目光,那些沒說出口的心意,終將在某個明亮的時刻,沿著預設的軌跡,奔向彼此。
遠處的鐘樓敲響了七下,聲音在暮色里蕩開,像在為新的開始倒計時。陳敘低頭看了看握在一起的手,又抬頭看向閔亦尋,他的側臉在路燈下格外清晰,嘴角的弧度和照片里一模一樣。
“走吧?!彼f。
“嗯?!彼麘_步卻放慢了些。
路還很長,但他們知道,往后的每一步,都將沿著同一條軌跡,走向那個寫滿了“我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