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特有的陰寒混著濃重藥味，死死纏在喉間。窗外鉛灰色的天壓得很低，坤寧宮的琉璃瓦也蒙著一層死氣沉沉的灰翳。蕭宸尚在御書房深處昏迷不醒，脈象被那股詭異陰鷙的“燥火”攪得如亂麻，幾位年邁的院判圍著那張染血的龍榻爭論得面紅耳赤，銀針?biāo)幑奚⒙湟坏?。云汐瑤只披了件月白素緞斗篷立在殿外廊下，指尖一片冰涼的麻木。方才?qiáng)催內(nèi)力壓住蕭宸幾處欲沖破關(guān)竅的沸血逆脈，耗費心神過大，眼前仍有些微晃動的重影。

頸間那串赤金點翠紅珊瑚珠鏈沉甸甸地勒著。內(nèi)襯夾層深處，那枚裝滿了最終“美人面”毒粉的異獸薄囊如同一粒滾燙的烙鐵，緊貼在鎖骨下方那片冰冷肌膚上。父親的聲音仿佛還響在耳際，森冷如刀：

“汐瑤，機(jī)會只此一次。攝政王今日奉詔入宮議事，正是天賜良機(jī)！讓他飲下那盞冰鎮(zhèn)茶，送他歸西，你便是云氏再造乾坤的功臣！否則……嶺南那位的安康……可就難說了?！?/p>

嶺南……母親的纏綿病榻！蕭宸榻邊滲出的黑血！秦太后“赤凰鼎”里藏著的、仿制她“美人面”又添了“烈陽砂”的焚身之毒……幾條看不見的絲線驟然絞緊，勒得她幾乎窒息。

“娘娘，”蘭影悄然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憂色，“御膳房剛傳話，藥膳局的冰鑒已然抬入西偏殿，按您的吩咐，備下的是雙份的寒晶冰……說是要預(yù)備參湯固元？陛下他……”她欲言又止，看著皇后蒼白倦怠的側(cè)臉。

雙份寒晶冰……

云汐瑤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珊瑚珠粒凸起的棱角，細(xì)微的刺痛感拽回一絲清明。是，御書房那邊還亂著，幾位院判爭吵不下藥方。她此刻借口為蕭宸親備一份加冰鎮(zhèn)過的、能快速降溫寧神的參湯以壓制那份詭異的“燥火”，無人會細(xì)究。而攝政王蕭徹，早已在太和門外等候覲見議事。機(jī)會……天衣無縫的殺人時機(jī)！只需一盞摻有她“美人面”的冰茶……

心頭撕裂般一痛。她想起太液池初遇時那人掐著她下頜的力道和眼底危險的興味；想起虞美人案發(fā)后他看破卻不說破的幽深眼神；更想起在撫春殿暗牢里他那句“本王要你活著贖罪”的滔天恨意……恨意是真的。但……有些事，未必如她所想。尤其是蕭宸中毒前那驚鴻一瞥——他分明正要把瓷蠱遞向身邊李德全，眼神看的卻是坤寧宮的方向！那不是給她？還是……察覺到什么？她不敢深想。

罷了。無論蕭宸是否因替她擋毒才遭此橫禍，這毒債，都只能算在秦氏頭上！而攝政王蕭徹……他是橫亙在云氏權(quán)力巔峰前的最大阻礙！不除，則定國公府永無寧日！母親性命懸于人手！蕭宸的江山也永受鉗制！

狠意攀上眼底，凍結(jié)了最后一絲遲疑。她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疲憊與果決：

“本宮知曉了。御膳房那邊，本宮親去?！?/p>

?

御膳監(jiān)的地窖深處。

濃重的水汽裹挾著砭骨的寒流，撞得人一個激靈。巨大的冰鑒置于角落石臺上，通體以厚青銅包角，此刻蓋板半開，森白寒氣如同實質(zhì)的煙霧從中滾滾涌出。幾只盛滿各類藥引、參茸的藥缽整齊碼放在旁?；椟S的羊角燈懸在冰窖頂梁上，燈光被寒氣吞噬大半，只在地上投下幾條搖曳扭曲的陰影。

云汐瑤屏退左右，只留蘭影在門外守衛(wèi)。獨身踏入這寒意刺骨的囚籠。她快步走至冰鑒前，目光落在其中半透明的冰晶上——寒晶冰，質(zhì)若水晶，觸手微溫即融，最適合溶解她指縫間這份無色無味的“饋禮”。她抬手，指尖已然探向頸間珠鏈深處那致命的薄囊。只需指甲蓋挑破一絲縫隙，毒粉落入掌心，再彈入……

啪嗒。

一聲極輕的、水滴砸落地磚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寂靜地窖里，這一聲格外突兀。云汐瑤動作驟然一凝！頸后汗毛幾乎瞬間豎起！

她猛地回身！

入口空空蕩蕩，只有冰冷潮濕的空氣打著旋兒，將懸掛的那盞羊角燈光吹得更顯飄搖。

錯覺？

可心中那份警兆如同繃緊的弦，發(fā)出無聲的嗡鳴！

她壓下翻涌的氣血，強(qiáng)作鎮(zhèn)定，指尖再次伸向珠鏈。就在這時！

嗡——！

一陣尖銳而極具穿透力的金屬震顫聲如同毒蜂振翅，直刺耳膜！

就在她右側(cè)墻壁的陰影里！

一道細(xì)如牛毛的烏光快得只剩下殘影！精準(zhǔn)地釘入她身側(cè)那個裝著人參碎料的紫砂藥缽邊緣！

噗！ 瓷缽裂開一道細(xì)紋！細(xì)看那釘入之物——赫然是一枚長約半寸、通體烏黑、淬著妖異暗藍(lán)光澤的針形菱鏢！鏢尾帶著一小截?zé)沟摹缀醪豢杀娴牡逅{(lán)絲線！

一股悚然的寒意瞬間順著云汐瑤的脊椎炸開！是她頸上赤金珠鏈內(nèi)襯那特殊絲線的顏色！ 這枚帶著警告的毒鏢！是攝政王？！他知道了？！不可能！父親的布局……

轟??！哐啷！ 巨大的撞擊碎裂聲毫無預(yù)兆地從地面更深處隱隱傳來！腳下青磚似乎都在輕微震顫！緊接著是宮衛(wèi)混亂的呼喝、沉重的腳步奔踏聲！兵刃碰撞的金鳴由遠(yuǎn)及近！方向正是乾元宮！

蕭宸？！云汐瑤心頭大震！幾乎是同一時間——

噗！噗！噗！

數(shù)聲極其輕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微響，在她左手袖口內(nèi)側(cè)陡然響起！

低頭一看！

三個細(xì)如針尖的小孔，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常服云錦袖管里側(cè)！位置極其刁鉆隱蔽，呈三角釘入狀！孔洞邊緣有細(xì)微灼燒痕跡！

袖里藏著的錦囊破了！

那個裝著她以備萬一、作為父親密信掩飾用的、幾封普通平安信件的錦囊！細(xì)密的毒針穿透了那厚厚數(shù)層綾羅，精準(zhǔn)地撕開了錦囊！幾張淺粉桃花箋露了出來！

就在那桃花箋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瞬間！

那幾頁信箋上原本清秀淡雅的墨字——“家母玉體漸安”、“嶺南濕熱小心起居”之類的平安語……竟在冷空氣刺激下，如同活了般開始劇烈地扭曲、蠕動！紙張本身滲出一種極淡的、幾近透明的粉紅色氣體！ 那氣體遇冷瞬間凝聚，竟在紙上飛速凝結(jié)成一種妖異的、蜿蜒蠕動的暗紅色細(xì)小血紋！ 最終，那些扭曲蠕動的墨字和血紋凝聚成一句無比簡短、卻裹挾著沖天殺氣的暗語：

“彼船將傾！速沉！”

字體猙獰似爪！觸目驚心！

彼船？誰？皇帝剛中劇毒命懸一線，那即將傾覆的船是指……蕭宸？！

“速沉！”——是讓她趁機(jī)在皇帝的藥里……補(bǔ)上最后一刀？！徹底坐實皇帝被毒殺的定局？！嫁禍給攝政王甚至……她自己？！

轟！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開！父親……父親不只是要殺攝政王！更要趁勢讓皇帝也死！徹底攪渾這攤水！將這弒君之罪釘死在攝政王或者她這個掌管宮務(wù)、執(zhí)掌御藥房的中宮皇后身上！從而掀起滔天巨浪，逼迫父親出面力挽狂瀾、擁立新君、登頂權(quán)力巔峰！

好一盤更大的棋！好狠！好毒！！

云汐瑤臉上最后一點血色瞬間褪盡！指間那粒冰冷封口的毒囊?guī)缀跻凰笏?！巨大的驚駭、被至親背叛的刺骨寒流、以及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憤怒如同冰錐般瞬間貫穿了她！身體幾近站立不穩(wěn)，踉蹌一步扶住了冰冷的冰鑒邊緣！蝕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流竄全身！

不！不行！蕭宸不能死！他體內(nèi)的“烈陽砂”之毒尚未徹底爆發(fā)！還有機(jī)會！她手中還有……她的目光猛地瞥向冰鑒內(nèi)那晶瑩剔透的雙份寒晶冰！只有它迅速鎮(zhèn)入藥湯，化開壓住蕭宸體內(nèi)那詭異燥火，才有一線生機(jī)！

而攝政王……

唰——！

一股陰冷到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的鬼影，毫無征兆地自身側(cè)冰鑒后方那片最濃重的黑暗陰影里驟然迫近！

快！

快到極致！

快到云汐瑤剛從那張?zhí)一ü{的驚駭中抽回心神，甚至連指尖都來不及從冰壁滑下！一道高大的、周身裹挾著地底最深寒氣的玄色身影，如同撕裂了空間的界限，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距離之近，幾乎呼吸相聞！

攝政王蕭徹！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淵般的眼眸，映著冰窖里鬼火般的微光，冷得能凍結(jié)一切！那眼神如同冰冷的刮骨刀，精準(zhǔn)無比地洞穿了云汐瑤此刻內(nèi)心所有的驚濤駭浪！他左手無聲探出，如鬼魅般鉗住了她尚按在冰冷冰鑒邊緣的左手手腕——位置精準(zhǔn)，正是她袖口內(nèi)側(cè)錦囊破洞處露出的那幾張妖異桃花箋的邊緣！他的動作帶著無可反抗的巨力，鉗得她腕骨劇痛如折！冰冷的指尖甚至透過幾層衣料，烙鐵般燙在她的皮膚上！

電光火石間！

云汐瑤只覺頸后劇痛炸開！一股足以撕裂神魂的冰冷殺機(jī)將她徹底淹沒！

他冰冷的氣息撲在耳畔，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萬年不化的玄冰，重若千鈞：

“本王容你活著——不是讓你把爪子伸到他身上的?！?/p>

話落的瞬間！

云汐瑤被巨力鉗住的左手被他猛地壓入那洞開的、寒氣森森的冰鑒深處！

刺骨的寒！

徹骨的冰！

無數(shù)鋒利如刀鋒的冰棱邊緣刮過她的手背！

更恐怖的是——他右手中指與拇指之間捻著的…… 赫然正是她剛才幾欲刺向毒囊、此刻卻被他精準(zhǔn)截扣住的——那枚鋒利的鳳尾赤金點翠長簪的銳利簪尾！ 簪尖淬著冰鑒森然的寒光，如同他眼底凝聚的殺意！此刻那冰冷的金屬尖端，如同毒蛇吐信，正抵在她白皙脆弱的頸側(cè)肌膚上！

只需他手腕輕輕一送！她脖頸間的血管連同那深藏的毒囊一同……便會瞬間洞穿噴濺！

冰火煉獄瞬間降臨！

云汐瑤心臟驟停！瞳孔緊縮如同針尖！周身血液仿佛在那一剎凍結(jié)！冰鑒的蝕骨寒氣沿著被強(qiáng)行按入冰窟的手臂瘋狂肆虐！頸側(cè)那隨時能洞穿喉嚨斃命的簪尖冷意透骨！而面前男人那雙眼眸深處翻涌的、不僅僅是殺意！更是一股被她試圖加害蕭宸之舉徹底點燃的、足以焚盡天地的滔天怒焰與暴虐的失望！

絕望如同冰錐，貫穿天靈蓋！

右手，那盞為她“精心準(zhǔn)備”、尚未來得及沾染劇毒的參湯羊脂玉杯，脫手墜落——

杯底碎裂，藥液飛濺！

如同她心底無聲崩塌的一片琉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