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的春,是浸在煙雨里的。青石板路濕漉漉地映著天光,白墻黛瓦洇開深淺的水痕,空氣里浮動著水汽、泥土的腥氣,和一種若有似無、清苦悠長的藥香。這藥香,便從“靜廬”那扇虛掩的烏木門扉里,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
院內(nèi),老梅虬枝新綠,雨滴從葉尖滾落,敲在青石水缸里,叮咚作響。薛寧(云汐瑤)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粗布衣裙,袖口挽至肘間,露出一截纏著素凈棉布、依舊顯得纖細伶仃的手腕。她正俯身在一方小小的藥圃前,左手執(zhí)一柄細長的竹柄藥鋤,小心翼翼地剔除一株剛冒頭的紫蘇根旁的雜草。動作專注而沉靜,仿佛天地間只剩這一方泥土,幾株藥草。
面紗覆住了她大半容顏,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褪去了坤寧宮鳳冠珠旒下的威儀與沉冷,也洗盡了火海煉獄中的驚惶與絕望,沉淀出一種近乎透明的、深潭般的寧靜。只是偶爾,當雨絲驟然轉(zhuǎn)密,敲打屋檐發(fā)出急促的聲響時,那平靜的潭水深處,會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漣漪,如同受驚的游魚,轉(zhuǎn)瞬即逝。
右手的傷,是永久的烙印。腕骨錯位雖經(jīng)江南名醫(yī)正骨,凍傷潰爛的皮肉也漸漸愈合,但那深入骨髓的寒氣與筋脈的損傷,卻如同跗骨之蛆,每逢陰雨濕冷,便隱隱作痛,提醒著她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她早已習慣了這痛楚,如同習慣這江南的雨,習慣這靜廬的寂。
“薛娘子!薛娘子在嗎?”一個帶著焦急的婦人聲音在院門外響起,伴隨著急促的拍門聲。
薛寧直起身,將藥鋤輕輕靠在墻角。她走到門邊,拉開虛掩的門扉。門外站著一位頭發(fā)花白、面容愁苦的老嫗,懷里抱著一個約莫五六歲、臉色潮紅、呼吸急促的男孩。
“薛娘子,求您救救我家石頭!昨兒個貪玩淋了雨,夜里就燒起來了,渾身滾燙,還說胡話!鎮(zhèn)上的李大夫……李大夫說怕是……怕是……”老嫗聲音哽咽,渾濁的眼里滿是絕望。
薛寧目光落在男孩潮紅的小臉上,眉頭微蹙。她側(cè)身讓開:“快進來?!?/p>
老嫗抱著孩子踉蹌著進了院子。薛寧引她們到東廂一間簡陋卻異常潔凈的診室。室內(nèi)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榻,靠墻立著幾個高大的藥柜,散發(fā)著濃郁的草木清氣。她示意老嫗將孩子放在鋪著干凈棉布的竹榻上。
沒有言語,薛寧伸出左手(右手依舊垂在身側(cè)),指尖輕輕搭上男孩滾燙的腕脈。她的手指冰涼,動作卻沉穩(wěn)輕柔。片刻,她收回手,走到藥柜前,拉開幾個抽屜,動作嫻熟地揀出幾味藥材——薄荷、連翹、蟬蛻、甘草……又從一個青瓷小罐里舀出一點淡黃色的粉末(她自己配制的退熱散)。她將藥材包好,遞給老嫗:“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熱喂下。這包藥粉,溫水化開,每隔兩個時辰喂一次?!?/p>
老嫗千恩萬謝,顫抖著從懷里摸出幾個銅板:“薛娘子……家里……家里就這點……”
薛寧輕輕推開她的手,聲音透過面紗,帶著一絲溫和的沙?。骸安槐亍:⒆右o,快回去吧?!?/p>
老嫗抱著藥包,又看了看榻上呼吸似乎平穩(wěn)了些的兒子,眼淚撲簌簌落下,對著薛寧深深鞠了一躬,才抱著孩子匆匆離去。
院門重新合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和喧囂。薛寧站在檐下,看著雨絲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指尖殘留著男孩滾燙脈搏的觸感,讓她心頭那潭死水,微微泛起一絲漣漪。行醫(yī)濟世,贖罪積德……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茍活于世的方式。也是……唯一能稍稍安撫那日夜啃噬她靈魂的負罪感的方式。
她轉(zhuǎn)身回到藥圃,拿起藥鋤,繼續(xù)方才未完成的勞作。泥土的微腥氣息包裹著她,帶來一種奇異的、腳踏實地的安寧。仿佛只有在這方寸之地,與這些沉默生長的藥草為伴,她才能暫時忘卻坤寧宮的血火,忘卻蕭宸最后那只冰冷的手,忘卻蕭徹那雙深不見底、仿佛能將她靈魂都看穿的眼眸……
然而,這安寧,如同江南的煙雨,看似纏綿,實則脆弱。
幾日后,雨霽初晴。薛寧挎著一個半舊的藤籃,準備去城外山腳采些新發(fā)的車前草和魚腥草。剛走到巷口,便見幾個街坊聚在一處,低聲議論著什么,神色間帶著驚惶與好奇。
“……聽說了嗎?京城里……出大事了!”一個賣豆腐的王婆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
“可不是!我那在驛站當差的侄子昨兒個回來說的!”旁邊一個挑擔的貨郎接口道,臉上帶著后怕,“說是……神策軍!天子親軍!嘩變了!”
“嘩變?!”眾人倒吸一口冷氣!
“噓——!小聲點!”王婆子緊張地四下張望,“說是……好像是……為了什么……虎符丟了!找不到調(diào)兵的憑證!幾個副將誰也不服誰,在城里就打起來了!死了好些兵爺!血流成河??!”
“哎喲我的老天爺!這……這京城豈不是亂了套了?”
“誰說不是呢!聽說……連攝政王都差點被……被刺殺了!”
“攝政王?!”眾人又是一驚。
“是?。【驮谇皫兹?,攝政王出府巡視城防,半路上突然殺出一伙蒙面死士!那叫一個兇!要不是攝政王身邊那個叫……叫章邯的統(tǒng)領拼死護著,怕是……”貨郎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心有余悸,“不過聽說章統(tǒng)領也受了重傷,生死不知呢……”
薛寧的腳步猛地頓??!藤籃從她手中滑落,“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幾株剛采的草藥滾落泥濘中。
神策軍嘩變?虎符丟失?攝政王遇刺?章邯重傷?!
每一個字都如同驚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她臉色瞬間煞白,面紗下的嘴唇微微顫抖!虎符……那枚冰冷的玄鐵令牌……果然……果然成了禍亂的根源!秦太后……她動手了!她竟敢……竟敢對神策軍下手!對蕭徹下手!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她仿佛又看到了坤寧宮那場吞噬一切的大火!看到了蕭徹那雙燃燒著暴怒與殺意的眼睛!他……他現(xiàn)在如何了?章邯……那個在春和殿混亂中曾對她流露過一絲不忍的禁軍統(tǒng)領……
“薛娘子?薛娘子您怎么了?”王婆子見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藤籃都掉了,關切地問道。
薛寧猛地回神,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彎腰撿起藤籃和散落的草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沒……沒事。方才……腳下滑了一下。”她不敢再多停留,匆匆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靜廬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后。
院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卻隔絕不了那洶涌而至的恐慌。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喘息著,心臟狂跳得如同要掙脫胸腔!虎符……蕭徹……秦太后……神策軍的血……章邯的生死……
她踉蹌著走到院中那口青石水缸前,掬起一捧冰冷的雨水,狠狠拍在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混亂的思緒稍稍清晰。
蕭徹……他既然敢放她走,敢拿走虎符,必然有所準備!他不會那么容易死!章邯……或許也……可是……神策軍嘩變……那意味著……京城的局勢,已經(jīng)惡化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秦太后……那個盤踞在權力巔峰的毒婦,終于亮出了她最鋒利的獠牙!
而她……薛寧……一個“已死”之人,一個隱姓埋名的醫(yī)女,又能做什么?除了在這江南一隅,徒勞地聽著遠方的驚雷,嗅著那隨風飄來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無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幾乎窒息。她低頭,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面紗覆面,眼神驚惶,如同驚弓之鳥。這……就是她贖罪的方式嗎?茍且偷生,聽天由命?
不!
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嘶吼!
蕭宸的血……不能白流!那枚用他性命托付的虎符……不能成為秦氏屠戮忠良、禍亂朝綱的兇器!
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痛楚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她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知道……京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蕭徹……他究竟在布什么局?!
就在這時——
“篤篤篤……”
一陣極輕、卻帶著某種特定節(jié)奏的敲門聲,在靜廬門外響起。
薛寧渾身一凜!這敲門聲……不是街坊鄰居那種隨意!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暗號的韻律!
她屏住呼吸,悄然走到門后,透過門縫向外望去。
門外,站著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陌生男子。身形精干,面容普通,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此刻正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手中,似乎還提著一個不大的、用油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木盒。
那人似乎察覺到門后的目光,微微抬起斗笠,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眸。他并未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木盒輕輕放在門前的青石臺階上。然后,對著門扉的方向,極其隱蔽地、快速地比劃了一個手勢——那手勢,竟與當日坤寧宮鳳榻下,啟動金磚暗格的機括手勢……如出一轍!
薛寧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那人放下木盒,又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隨即壓低斗笠,轉(zhuǎn)身迅速消失在細雨迷蒙的巷弄深處,如同從未出現(xiàn)過。
薛寧僵立在門后,冷汗瞬間浸透了內(nèi)衫。她死死盯著臺階上那個油布包裹的木盒,仿佛那里面裝著一條隨時可能擇人而噬的毒蛇!
是誰?!
是蕭徹的人?!
還是……秦太后的陷阱?!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門栓。開……還是不開?
雨絲無聲飄落,打在油布上,發(fā)出細密的沙沙聲。靜廬院內(nèi),老梅新葉在風中輕輕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枚深藏在江南煙雨中的“玉魄”,此刻,正被來自北方血雨腥風的余燼……悄然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