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非亞的玫瑰谷在六月里炸開了花。漫山遍野的玫瑰把空氣染成甜的,周詩雨剛摘下一朵,就被王奕按在鼻尖上——花瓣上的露水蹭在她臉上,像顆冰涼的淚?!澳憧催@顏色多瘋,”王奕的指尖捏著玫瑰刺,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落在花瓣上像顆小小的紅寶石,“比薩拉熱窩的石榴花更野,像群跑脫韁的馬。”
她們躺在玫瑰叢里,王奕忽然從包里掏出個玻璃瓶,往里面裝滿玫瑰花瓣?!斑@香氣能腌入味,”她把瓶口湊到周詩雨耳邊,花瓣在里面輕輕作響,像群撒嬌的貓,“等我們老了,打開瓶子就知道年輕有多甜?!敝茉娪杲舆^瓶子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背被玫瑰刺扎出了密密麻麻的小血點,像撒了把碎鉆,“這傷帶著玫瑰香,”她用舌尖挨個舔掉血點,“比任何香水都金貴,是花給的印章?!?/p>
在卡贊勒克的玫瑰精油作坊,蒸餾器里的蒸汽正咕嘟咕嘟冒泡。老板娘舉著杯剛提煉的精油,琥珀色的液體在陽光下泛著光,像杯融化的金子?!澳c在紅繩上,”她往周詩雨手腕倒了滴,精油順著紅繩往下淌,在皮膚烙出條淡淡的黃痕,“讓它記住保加利亞的甜,比阿爾巴尼亞的民謠更黏人。”
王奕忽然抓起周詩雨的手往蒸餾器湊,蒸汽燙得她縮回手,卻看見紅繩在熱霧里晃成道彎彎的弧,像條會跳舞的蛇?!澳憧此嗫旎?,”王奕的指尖追著紅繩的影子,“在玫瑰香里都醉了?!弊鞣坏氖瘔ι吓罎M玫瑰藤,周詩雨忽然發(fā)現(xiàn)根藤蔓纏著片銅綠,像塊凝固的海水,“這是玫瑰谷的秘密,”她把銅綠摳下來放進(jìn)陶罐,“連石頭都在偷偷聞花香?!?/p>
離開玫瑰谷的前夜,暴雨突然砸下來。她們被困在山頂?shù)哪疚?,王奕抱著陶罐坐在窗邊,看雨水把玫瑰花打得東倒西歪?!澳憧此鼈兌嚓瘢彼钢浔淮蚰璧拿倒?,花瓣還在拼命往上翹,“像我們摔破膝蓋時不肯掉的眼淚?!敝茉娪旰鋈幻剿箢i的疤——那是白天摘玫瑰時被藤蔓勒的,紅痕像條細(xì)細(xì)的項鏈,此刻在燭光里泛著淡紅,“這疤會變成玫瑰色,”她的指尖順著紅痕游走,“等我們老了,就說這是玫瑰谷種在你脖子上的花。”
暴雨停后,月亮把玫瑰谷照成銀的。王奕忽然拽著周詩雨往谷里跑,露水把裙擺打濕,貼在腿上像層涼滑的皮?!翱炻劊彼钢挥晁催^的玫瑰,“香得能把人醉死,比蒸餾器里的精油更野。”周詩雨剛彎腰,就被王奕按進(jìn)花叢里,玫瑰刺扎得皮膚發(fā)疼,卻看見兩人的影子在月光下疊成一團(tuán),紅繩的影子像條鉆進(jìn)花里的蛇。
從保加利亞坐火車去羅馬尼亞時,車窗外的向日葵田正追著太陽跑。王奕忽然指著朵最大的向日葵:“你看它的花盤,像不像卡帕多奇亞的熱氣球?只是這顆球不會飛,只會跟著光跑?!彼龔陌锾统銎倒寤ò?,夾在車窗縫里,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響,“讓玫瑰的魂也看看路,”花瓣被吹得卷起來,像只攥緊的小拳頭,“知道我們還要走很遠(yuǎn)?!?/p>
布加勒斯特的老城區(qū)藏著很多鐵柵欄,上面爬滿了牽牛花。王奕指著段銹跡斑斑的柵欄:“這鐵都老得掉渣了,卻還攔著路。”她忽然從柵欄上掰下塊鐵銹,紅棕色的粉末沾在指尖像塊碎磚,“放進(jìn)陶罐里,”粉末順著指縫漏進(jìn)罐口,“讓鐵的硬,也聽聽花瓣的軟?!敝茉娪昕粗⒖谔幍睦O——那道ATV磨出的疤早就變成淺褐色,此刻正被鐵銹染成紅的,像塊會變色的石頭。
在鄉(xiāng)村博物館,她們看見座百年前的木屋,墻角的陶罐里插著束干花,花莖上纏著根褪色的紅繩。守館的老太太說:“那是我母親的陪嫁,紅繩綁著她和父親的頭發(fā)?!蓖蹀群鋈粡念^上揪下兩根頭發(fā),又拽了周詩雨的三根,一起纏在紅繩上塞進(jìn)陶罐,“讓我們的頭發(fā)也長在一起,”發(fā)絲在罐里輕輕飄蕩,像幾縷不肯落地的煙,“比任何膠水都粘。”
周詩雨摸著那座老陶罐時,發(fā)現(xiàn)王奕的手肘在木門上磕出了新傷,血珠正順著胳膊肘往下滴,落在百年前的木地板上,像顆新鮮的露珠?!斑@血混著木頭味,”她用指腹蘸了點血抹在陶罐上,“比玫瑰精油更有年頭,是時間給的印章?!贝巴獾臓颗;ㄕ樦鴸艡谕吓?,她們的影子被陽光拉得很長,紅繩的影子像條牽著太陽走的線。
去錫比烏的路上,她們在路邊的果園買了袋櫻桃。王奕剛咬一口,汁水就順著下巴往下淌,染紅了鎖骨處的皮膚,像道小小的血痕?!澳憧催@顏色多潑,”周詩雨笑著幫她擦,指尖沾著的櫻桃汁像抹口紅,“比玫瑰谷的花更敢顯色。”她忽然把櫻桃核吐在手心,圓潤的核上還沾著點果肉,“放進(jìn)陶罐,”核兒在掌心里滾來滾去,“讓羅馬尼亞的酸,也嘗嘗我們的甜?!?/p>
錫比烏的“眼睛”樓房果然名不虛傳——屋頂?shù)男〈跋耠p雙瞪著的眼睛,王奕指著其中扇窗:“它在看我們呢,”她忽然從包里掏出面小鏡子,對著窗戶晃了晃,光斑在玻璃上跳來跳去,像只調(diào)皮的兔子,“讓它記清楚我們的樣子,等老了再來,就知道我們沒騙它。”
在布魯肯撒爾博物館,幅中世紀(jì)的油畫吸引了她們——畫中女子的腰間系著根紅繩,繩尾墜著顆櫻桃核大小的石頭?!澳憧催@紅繩多倔,”王奕的指尖劃過畫框,“幾百年了還沒掉色。”她忽然發(fā)現(xiàn)畫框的縫隙里卡著片干花,花瓣的形狀和玫瑰谷的一模一樣,“把它夾進(jìn)我們的陶罐,”花片脆得像片薄冰,“讓老畫里的春天,也聽聽我們的腳步聲?!?/p>
離開羅馬尼亞前,她們在特蘭西瓦尼亞的城堡看了場日落。夕陽把城堡的尖頂染成金紅色,王奕忽然從包里掏出個小鐵盒,往里面裝了把城堡的碎石?!斑@石頭帶著吸血鬼的傳說,”她把鐵盒晃得叮當(dāng)響,“卻沒我們的紅繩嚇人,能把歲月都捆住?!敝茉娪杲舆^鐵盒時,感覺王奕的手心在發(fā)燙,低頭看見她的掌紋里還嵌著櫻桃核的碎渣,像幾顆藏起來的星星。
從羅馬尼亞飛波蘭的飛機(jī)上,王奕把陶罐抱在懷里打盹。周詩雨數(shù)著她睫毛上的玫瑰花瓣——不知什么時候沾上去的,粉色的碎瓣像片小小的云彩?!翱死品虻柠}礦據(jù)說能治病,”王奕忽然睜開眼,鼻尖蹭著她的耳垂,“我們?nèi)グ鸭t繩埋進(jìn)鹽里,讓咸味給它消消毒,以后就不會疼了?!?/p>
維利奇卡鹽礦的坑道里泛著幽幽的光。鹽雕的圣母像在燈光下像塊巨大的冰糖,王奕舔了舔指尖的鹽粒:“咸得發(fā)苦,”她忽然從鹽壁上摳下塊鹽晶,透明的晶體里裹著個小氣泡,像片凝固的海,“放進(jìn)陶罐,”鹽晶在掌心慢慢融化,“讓千年的鹽,也腌腌我們的故事?!?/p>
周詩雨摸著鹽礦的墻壁時,發(fā)現(xiàn)王奕的膝蓋在臺階上磕出了新傷,鹽粒正往傷口里鉆,疼得她直皺眉?!斑@傷帶著鹽味,”她幫她吹了吹傷口,“比黑海的浪更提神,是大地給的印章。”鹽礦的電梯往上升時,她們的影子在鹽壁上忽大忽小,像兩只被捏來捏去的面團(tuán)。
在克拉科夫的老城廣場,鴿子正圍著賣面包的小販打轉(zhuǎn)。王奕剛掏出面包,就被鴿子搶走了半塊,面包屑沾在她的胡茬上,像撒了把碎雪?!澳憧此鼈兌嗉保敝茉娪晷χ鴰退?,“像在搶著吃我們的故事?!睆V場的石磚縫里長著叢三葉草,王奕忽然指著片四葉的:“摘下來,”她的指尖捏著草葉的莖,“放進(jìn)陶罐里當(dāng)保鏢,比任何護(hù)身符都管用?!?/p>
她們坐在圣瑪麗教堂的臺階上看日落時,王奕忽然從包里掏出個蘋果,是在鹽礦附近的果園買的,表皮還沾著點鹽粒。“你看這蘋果多結(jié)實,”她咬了一大口,果汁順著下巴往下滴,“比羅馬尼亞的櫻桃更扛餓,像我們走過的路。”周詩雨指著她嘴角的蘋果籽——兩顆小小的黑籽嵌在胡茬里,像兩只瞪圓的眼睛,“把它們種進(jìn)陶罐,”她用指甲把籽摳下來,“讓蘋果的魂也跟著我們走,說不定能長出樹來。”
波蘭的雨帶著股煤煙味。她們被困在弗羅茨瓦夫的百年書店時,周詩雨忽然指著窗外的電車——紅色的車廂在雨里像條游動的魚,車輪碾過積水的聲音像在敲鼓?!澳憧此喾€(wěn),”她的手指在玻璃窗上跟著電車畫,“不管雨多大都往前走,像我們的紅繩?!睍昀习迓犚娏耍瑥臅苌铣槌霰痉狐S的游記,扉頁上畫著兩個牽手的人,手腕上的紅繩和她們的一模一樣。
“這是我父母的游記,”老板的手指輕輕敲著畫,“他們走了五十年,紅繩磨斷了三根?!蓖蹀群鋈粡奶展蘩锾统龈鶄溆眉t繩,系在游記的書簽上:“讓我們的紅繩也陪陪它,”繩結(jié)在紙頁上晃悠,“比任何語言都懂怎么說話。”雨停時,她們的紅繩和那根舊紅繩在夕陽里纏成一團(tuán),像兩棵長在一起的樹。
離開波蘭前,她們在奧斯威辛的紀(jì)念館站了很久。鐵絲網(wǎng)的陰影在地上織成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王奕忽然指著朵從石縫里鉆出來的小雛菊:“你看它多勇,”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顆倔強(qiáng)的淚,“在這種地方也敢開花。”她蹲下來把雛菊連根拔起,根須上帶著塊小小的土,“放進(jìn)陶罐,”花莖在她掌心輕輕顫動,“讓所有沉重都聽聽春天的聲音?!?/p>
周詩雨摸著那朵雛菊時,發(fā)現(xiàn)王奕的手在發(fā)抖,指縫里還夾著紀(jì)念館的泥土,黑褐色的粉末像塊洗不掉的疤?!斑@土帶著故事,”她把自己的手塞進(jìn)王奕掌心,“比任何玫瑰都重,是歷史給的印章?!边h(yuǎn)處的鴿子忽然飛起來,翅膀拍打的聲音像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吹得雛菊的花瓣微微發(fā)顫,像顆還在跳動的小心臟。
從波蘭坐火車去捷克的路上,車窗外的麥田正翻滾著綠浪。王奕把陶罐放在小桌板上,里面的雛菊在顛簸中輕輕搖晃,像個不肯睡覺的孩子?!拔覀兛旎夭祭窳?,”她忽然指著地圖上的布拉格,指尖在上面畫了個圈,“像場長長的夢終于要回家。”周詩雨看著罐里的寶貝們——玫瑰花瓣染著鹽晶,櫻桃核裹著鐵銹,雛菊的根纏著頭發(fā),而那根紅繩,正把所有東西都緊緊捆在一起,像個永遠(yuǎn)解不開的結(jié)。
火車穿過邊境時,王奕忽然把臉貼在陶罐上。周詩雨聽見里面?zhèn)鱽砑?xì)碎的聲響,像所有寶貝都在說話——玫瑰在講索非亞的甜,鹽晶在說維利奇卡的咸,雛菊在講奧斯威辛的勇,紅繩在說這一路的疼。而她們的指紋,早就印在每個角落,像層厚厚的糖霜,把所有味道都腌成了彼此的樣子。
“你聽,”王奕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它們在說舍不得?!敝茉娪旰鋈贿o她的手,紅繩在兩人掌心勒出深深的痕,像道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年輪。窗外的夕陽正把天空染成金紅色,她們的影子在罐身上疊成一團(tuán),像幅剛剛畫完的畫。畫里有座不斷生長的花園,種著布拉格的銅綠、西西里的火山灰、撒哈拉的沙、玫瑰谷的刺……而那根紅繩,正順著花園的小徑往遠(yuǎn)方延伸,像條不會干涸的河,要把所有走過的路、愛過的痕,都串成顆顆發(fā)亮的星,比任何永恒都長久。
回到布拉格的那天,雨又下了起來。她們站在那扇孔雀藍(lán)的木門前,王奕掏出鑰匙時,周詩雨忽然發(fā)現(xiàn)門環(huán)上的銅綠比去年更厚了,像片凝固的海。“你看它還記得我們,”她的指尖摸著銅綠,“連顏色都變深了?!蓖崎_門,壁畫上的紅繩依然在星空下飄著,顏料的凹凸觸感像真的繩子,而她們的玻璃罐就放在木架上,罐里的寶貝們在雨聲里輕輕作響,像在說:歡迎回家。
王奕把陶罐里的所有寶貝都倒進(jìn)玻璃罐,玫瑰花瓣落在威尼斯的貝殼上,鹽晶裹住冰島的馴鹿角,雛菊的根纏著撒哈拉的沙?!艾F(xiàn)在它們是一家人了,”她的指尖劃過罐壁上的指紋,層層疊疊像片小小的梯田,“從雷克雅未克到這里,我們把世界都裝進(jìn)了罐子里?!敝茉娪旰鋈槐ё∷?,紅繩在兩人腰間纏成個漂亮的結(jié),像朵在雨里盛開的花。
深夜的布拉格還在下雨,壁畫。周詩雨摸向王奕的膝蓋,那道從卡帕多奇亞帶回來的疤早就變成淺白色,像條藏在皮膚里的魚?!澳憧?,”她的指尖順著疤痕游走,“所有的傷都會變成我們的一部分,像這些寶貝一樣?!蓖蹀群鋈话巡AЧ薇У酱策?,月光透過罐身,在墻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像片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星空。
“明天去查理大橋,”王奕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去年一模一樣,“再去摸一次圣約翰雕像,讓新的銅綠也沾在紅繩上。”周詩雨笑著點頭時,看見玻璃罐里的紅繩正慢慢纏繞住所有寶貝,像條溫柔的蛇,把整個世界都抱在了懷里。而窗外的雨還在敲著百葉窗,嗒嗒聲里混著世界各地的回響——撒哈拉的風(fēng)、西西里的火山、玫瑰谷的香、奧斯威辛的雛菊……都在說:故事還長著呢,紅繩還沒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