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順著油紙傘的邊緣簌簌滑落,在兩人之間織成一道模糊的水幕。蕭祉煜握著瓷瓶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沈清梧最后那句帶著梅香的低語,像一根細(xì)針猝不及防刺進(jìn)他緊繃的神經(jīng)——深居宮闈的“貴人”?這四個字比北鎮(zhèn)撫司的身份暴露更讓他心驚。
他抬眼看向傘下的人,沈清梧的側(cè)臉在燈籠暖光里柔和得像幅工筆,可那雙淺琉璃般的眸子里,分明藏著與這溫潤皮囊截然不同的鋒芒。是陷阱?還是這江南迷霧里唯一的破局線索?蕭祉煜舔了舔被雨水浸得發(fā)僵的唇,繡春刀的寒意順著掌心漫上來,與腰間的濕冷交織成一片刺骨的涼。
“沈公子倒是消息靈通?!彼曇魤旱脴O低,尾音帶著北地人特有的冷硬,“只是我錦衣衛(wèi)辦案,從不需要外人插手?!?/p>
沈清梧像是沒聽出話里的拒意,反而輕笑一聲,傘柄微微轉(zhuǎn)動,傘沿的水珠便順著弧度滾落,濺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細(xì)碎的響?!肮贍斦f笑了,”他眼尾微揚,那抹玩味又浮了上來,“沈某不過是個生意人,只懂趨利避害。這姑蘇城的水太深,官爺孤身一人,怕是沒等摸到稅銀的影子,先成了別人網(wǎng)里的魚。”
他說著,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蕭祉煜袖口——那里藏著一道剛劃開的口子,血珠正順著傷口往外滲,混著雨水在腕間洇開一小片暗沉的紅?!昂螞r,”沈清梧的視線停在那道傷口上,語氣淡了些,“官爺總得先處理下傷。這江南的雨邪性,沾了血污再泡上一夜,明兒胳膊怕是要廢。”
蕭祉煜這才察覺到腕間的刺痛,方才搏殺時被對方短刀劃到,竟沒顧上理會。他瞥了眼巷深處的尸體,又看了看沈清梧那雙看似無害的眼睛,忽然松開了緊握刀柄的手。
“帶路?!?/p>
沈清梧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轉(zhuǎn)身時衣擺掃過積水,帶起一圈細(xì)密的漣漪。“官爺隨我來?!彼麚沃鴤阍谇邦^引路,步伐從容,仿佛走的不是這條剛?cè)具^血的暗巷,而是自家后花園的石子路。
蕭祉煜落后半步跟著,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沈清梧的背影。雨夜里的杭綢長衫泛著柔和的光澤,可那看似隨意的步伐里,每一步都踩在巷中最干爽的位置,顯然對這迷宮般的姑蘇暗巷了如指掌。
轉(zhuǎn)過兩個拐角,眼前忽然亮起來。一.座爬滿薜荔的月亮門后,竟是個藏在巷弄深處的小院。院里種著幾株瘦梅,雨打花枝的簌簌聲里,隱約飄來竹爐燒水的輕響。
“這是沈某一處不起眼的落腳點,”沈清梧推開虛掩的木門,側(cè)身讓他進(jìn)來,“官爺暫且放心,這里的墻,比錦衣衛(wèi)的詔獄還嚴(yán)實?!?/p>
蕭祉煜踏進(jìn)門的瞬間,便習(xí)慣性地掃過四周。院不大,三間正房,窗紙透出暖黃的光,墻角的水缸里浮著幾片荷葉,倒真有幾分與世隔絕的靜。只是那檐角暗裝的銅鈴,看著普通,卻在他進(jìn)門時輕輕震顫了一下——那是只有觸動了機括才會有的動靜。
“沈公子倒是謹(jǐn)慎。”他撣了撣肩上的雨水,語氣里聽不出情緒。
沈清梧已解了濕透的外袍,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更顯得身姿挺拔?!霸诮献錾猓欢嗔魩讉€心眼,墳頭草都該三尺高了。”他轉(zhuǎn)身往正房走,“官爺先坐,我去取傷藥和熱茶?!?/p>
蕭祉煜沒動,只盯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內(nèi)。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映得墻上掛著的一幅《寒江獨釣圖》影影綽綽。他忽然注意到畫軸的角落,蓋著一方極小的印章,那篆字筆法奇特,竟與方才殺手腰間云錦暗紋里的鳥雀圖騰有幾分神似。
就在這時,里屋傳來沈清梧的聲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官爺若是對那畫感興趣,不妨猜猜,那印章上的字,是誰題的?”
蕭祉煜猛地轉(zhuǎn)頭,正對上從里屋走出的沈清梧。他手里端著個托盤,茶盞冒著熱氣,旁邊放著個小巧的漆盒。而他臉上那抹溫潤的笑里,此刻竟摻了幾分了然的狡黠,仿佛早就料到他會注意到那方印章。
“是那位‘貴人’的私印,對么?”蕭祉煜的聲音冷得像冰,手又下意識地摸向腰間的刀。
沈清梧將托盤放在桌上,提起茶壺倒了杯熱茶,水汽氤氳了他半張臉?!肮贍敼宦斆鳌!彼七^茶盞,“不過別急著動刀,那畫是仿品。真品在哪,怕是得等咱們找到失蹤的稅銀,才能見分曉?!?/p>
茶盞里的熱氣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蕭祉煜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忽然明白過來——沈清梧不是陷阱,是比陷阱更危險的存在。他像這江南的雨,看似纏綿,卻能悄無聲息地浸透一切,包括那些被刻意掩蓋的、連天子都未必知曉的秘密。
“你想做什么?”蕭祉煜抬眼,目光銳利如刀。
沈清梧拿起傷藥盒,慢悠悠地打開,里面的藥膏泛著清苦的藥香?!皫凸贍敚矌臀易约??!彼麅A身靠近,指尖快要觸到蕭祉煜的傷口時停住,抬眸望進(jìn)他眼底,“稅銀失蹤案,牽扯到的可不止朝廷,還有沈某在江南的生意。官爺要查案,沈某要自保,咱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人?!?/p>
雨還在下,敲打著窗欞發(fā)出沙沙的響。蕭祉煜看著近在咫尺的臉,忽然想起方才在暗巷里,沈清梧說“在這里說,怕是不太方便”時的眼神。那里面藏著的,不是算計,是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像這江南的水,深不見底。
他終是松開了緊握的手,任由沈清梧微涼的指尖觸到他滲血的傷口。藥膏的清涼混著那抹清冽的梅香漫上來,竟奇異地壓下了血腥與濕冷。
“說吧,”蕭祉煜看著杯中漸漸沉底的茶葉,“你知道些什么?!?/p>
沈清梧的動作頓了頓,窗外的雨恰好在此刻重了幾分,掩去了他接下來那句輕得像嘆息的話:
“官爺可知,那批失蹤的稅銀,根本不是被貪墨了......”他抬眼,眸中映著跳躍的燈火,“是被人換成了足以顛覆朝綱的東西,藏在這姑蘇城的某個角落,等著一個合適的時機,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