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祉煜握著茶盞的手猛地一緊，青瓷杯壁在掌心硌出微涼的印子。他抬眼看向沈清梧，眼底的銳利幾乎要將對方看穿：“換成了什么？”

沈清梧正用干凈的棉布蘸著藥膏，動作輕柔地擦拭他腕間的傷口，聞言指尖微頓，隨即又恢復(fù)如常。“官爺別急，”他聲音放得更緩，像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這謎底，得一步一步揭才有意思。咱們先說說那兩個‘腳夫’——他們腰間的云錦暗紋，官爺認(rèn)出什么了？”

蕭祉煜眉峰蹙起。他確實(shí)在哪見過那纏枝蓮與鳥雀圖騰，只是記憶被北地的風(fēng)沙磨得有些模糊，此刻被沈清梧一提醒，倒有了些零碎的影子?！跋袷恰瓋?nèi)監(jiān)司轄下織造坊的專供紋樣?！?/p>

“算不得全對。”沈清梧直起身，將用過的棉布丟進(jìn)炭盆，火苗“噼啪”竄了一下，映得他側(cè)臉明暗交錯，“那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魏瑾的私造紋樣?！?/p>

“魏瑾？”蕭祉煜心頭一震。那可是當(dāng)今圣上跟前最得寵的紅人，權(quán)傾朝野，連內(nèi)閣首輔見了都要禮讓三分。稅銀失蹤案若牽扯到他，難怪沈清梧說“龍椅上的那位都要坐不穩(wěn)”。

“官爺以為，魏公公在京城呼風(fēng)喚雨還不夠，為何要染指江南稅銀？”沈清梧端起自己那杯茶，指尖輕輕摩挲著杯沿，“他要的從來不是銀子，是足以讓他在宮里站穩(wěn)腳跟、甚至……更進(jìn)一步的東西?！?/p>

窗外的雨忽然變急，打在窗紙上“咚咚”作響，像是有人在外面急促地叩門。蕭祉煜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沈清梧卻抬手按住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是我的人?！彼p聲道，話音剛落，院外傳來極輕的三短一長叩門聲。沈清梧揚(yáng)聲道：“進(jìn)來。”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青布短打的小廝貓著腰進(jìn)來，渾身濕透，手里捧著個用油布裹得嚴(yán)實(shí)的木盒。他將木盒放在桌上，對著沈清梧行了個禮，又飛快地看了蕭祉煜一眼，那眼神里有好奇，卻更多是訓(xùn)練有素的鎮(zhèn)定，隨后便躬身退了出去，關(guān)門時還細(xì)心地掩上了門閂。

“這是什么？”蕭祉煜問。

沈清梧解開油布，里面是個巴掌大的紫檀木盒。他打開盒蓋，里面鋪著暗紅的絨布，放著半枚斷裂的玉佩，玉質(zhì)通透，上面雕刻的龍紋卻缺了一角，顯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斷的。

“這是上個月從運(yùn)河里撈上來的，”沈清梧用指尖碰了碰那半枚玉佩，“撈到它的船家，第二天就全家消失了，連船板都沒留下一塊?！?/p>

蕭祉煜湊近細(xì)看，那龍紋的制式極其講究，絕非民間可用——是親王規(guī)制。他猛地抬頭：“這是……”

“當(dāng)今三皇子的私印玉佩?！鄙蚯逦嗾Z氣平淡，“去年三皇子奉旨巡查江南水利，回程時‘失足’落水，尸骨無存。朝廷定論是意外，可這半枚玉佩，偏巧出現(xiàn)在稅銀押運(yùn)船經(jīng)過的水域?！?/p>

雨聲似乎更響了，敲得窗紙嗡嗡發(fā)顫。蕭祉煜只覺得后背一陣發(fā)涼，比巷子里的雨水更甚。三皇子、魏瑾、稅銀、宮闈貴人……這些碎片在他腦子里沖撞，漸漸拼湊出一個令人膽寒的輪廓。

“稅銀被換成了軍械？”他聲音干澀地問。能顛覆朝綱，又需用巨額稅銀置換的，唯有這個可能。

沈清梧沒直接回答，而是將木盒推到他面前：“官爺再看看玉佩背面。”

蕭祉煜翻轉(zhuǎn)玉佩，背面刻著極小的字，是個“梧”字。

“沈某的‘梧’?！鄙蚯逦嗪鋈恍α耍切σ鈪s沒到眼底，“三皇子落水前，曾派人給我送過一封信，信里只畫了一幅畫——一片梧桐林，林子里藏著十二口大箱。”

他端起自己那杯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如今想來，那不是梧桐林，是‘梧’某的林。他是在告訴我，東西藏在我沈家的地界里?！?/p>

蕭祉煜猛地站起身，繡春刀的刀柄在腰間發(fā)出輕響。沈家是江南首富，產(chǎn)業(yè)遍布蘇杭，若是軍械真藏在沈家地界，那沈清梧此刻的坦白，究竟是自證清白，還是……

“官爺不必緊張?！鄙蚯逦嗵ы此?，眼底的幽沉比窗外的夜色更濃，“我若想反，何必等你來？我找官爺，是想借北鎮(zhèn)撫司的刀，劈開這渾水——畢竟，誰也不想自家院子底下埋著顆會炸的雷。”

他指了指窗外：“雨快停了。天亮后，官爺隨我去個地方?！?/p>

“去哪？”

“城西的梧桐塢?！鄙蚯逦嗾酒鹕?，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潮濕的風(fēng)卷著泥土氣涌進(jìn)來，“那里有片百年梧桐林，是先父留下的產(chǎn)業(yè)。三皇子信里的畫，指的該是那里?！?/p>

蕭祉煜看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江南的雨或許也并非全無用處——至少，它能洗出藏在淤泥里的真相。只是這真相太過鋒利，怕是會割傷所有觸碰它的人。

“沈公子就不怕我把你當(dāng)作同黨拿下？”他問。

沈清梧回過頭，淺琉璃般的眸子里映著天邊隱約泛起的魚肚白，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坦然：“官爺可以試試。但在此之前，你總得先看看那十二口箱子里，究竟裝著什么?！?/p>

雨，不知何時真的停了。東方泛起的微光穿透云層，給小院的青瓦鍍上一層冷白的霜。蕭祉煜握緊了腰間的繡春刀，刀鞘上的寒意似乎散去了些，或許是因?yàn)檎菩牡臏囟?，又或許是因?yàn)樯蚯逦嗄蔷鋷е伦⒁粩S的邀約。

他終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帶路?！?/p>

沈清梧笑了，這次的笑意真切了些，像雨后初晴的光：“好?！?/p>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巷子里的血腥味早已被藥粉除盡，只余下青石板上未干的水跡，像誰刻意抹去的淚痕。蕭祉煜抬頭望了眼漸亮的天色，姑蘇城的輪廓在薄霧里若隱若現(xiàn)，溫柔得像幅水墨畫。

可他知道，這畫里藏著刀光劍影，藏著足以掀翻天地的驚濤駭浪。而他和身邊這位溫潤如玉的江南公子，已然站在了浪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