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烈的咳嗽耗盡夏以晝最后強撐的力氣。他靠在床頭，閉著眼，胸膛還在微微起伏，額角新冒出的冷汗在昏暗光線下閃著細碎的光。林棠手中那塊冰涼的濕毛巾，輕柔地拂過他汗?jié)竦聂W角和因為咳嗽而泛紅的眼尾。

這一次，他沒有再抗拒。那冰冷的、試圖驅(qū)趕她的外殼，在病痛和那張社死照片的雙重打擊下，終于出現(xiàn)了無法彌合的裂痕。他只是疲憊地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如同被雨打濕的蝶翼，微微顫動著，默許了這份帶著薄荷涼意的觸碰。

林棠擦完他額角的汗，看著他蒼白虛弱、毫無血色的唇，又拿起那杯涼水?！霸俸赛c？” 她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意味。

夏以晝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林棠小心地將杯沿湊近他唇邊，看著他小口小口地吞咽著涼水。水流潤澤了他干裂的唇瓣，也稍稍平息了喉嚨深處的灼痛。他喝得很慢，帶著一種大病初愈的脆弱感。

喂完水，林棠放下杯子。房間再次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尷尬并未完全消散，社死的照片還亮在他的手機屏幕上，昨夜依賴的痕跡還殘留在兩人之間無形的空氣里。但此刻，一種更沉重的、名為“虛弱”的現(xiàn)實，暫時壓倒了那些情緒。

林棠的目光落在他那只裹著厚厚敷料的右手上。剛才劇烈的咳嗽，是否牽動了傷口？

“你的手……” 她剛開口。

“死不了?！?夏以晝立刻打斷，聲音依舊沙啞，卻恢復了那種慣常的、帶著冷硬疏離的口吻。他依舊閉著眼，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會耗費他僅存的力氣?！澳憧梢宰吡?。”

又是這句話！又是這拒人千里的冰冷！

林棠剛剛壓下去的那點火氣“噌”地又冒了上來。她看著他那張蒼白倔強的側(cè)臉，看著他因為虛弱而微微顫抖的睫毛，再想想他昨晚燒得迷迷糊糊時緊抓她衣角、依賴地握著她手的樣子……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心疼和怒其不爭的情緒沖上心頭。

“夏以晝！”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硬和……委屈，“你是不是覺得，只有你快死了，才需要別人管？！還是你覺得，我林棠就是那種看著你燒暈在這里、傷口爛掉也無動于衷的人？！”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精準地刺中了夏以晝心底最隱秘的角落。他的身體猛地一僵，緊閉的眼簾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沒有睜眼，但下頜線繃得更緊，幾乎要勒出一道血痕。那只放在薄被上的左手，無意識地攥緊了被單。

林棠豁出去了。她上前一步，逼近床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緊閉的雙眼，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

“昨晚，你抓著我的衣角不放的時候，怎么不說‘死不了’？”

“你高燒快四十度，抓著我的手不肯松的時候，怎么不讓我走？”

“現(xiàn)在燒退了點，有力氣了，就翻臉不認人，急著把我推開？夏以晝，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我看見你這副樣子？還是怕……”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怕我離你太近？”

最后幾個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房間里激起無聲的漣漪。

夏以晝依舊沒有睜眼。但他攥著被單的手指，指節(jié)已經(jīng)用力到泛出青白。他急促地呼吸著，胸膛的起伏變得明顯，似乎在極力壓抑著什么。房間里只剩下他略顯粗重的喘息聲，和林棠因為激動而同樣不穩(wěn)的呼吸。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夏以晝緊攥著被單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松開了力道。他依舊閉著眼，但那緊繃的下頜線，似乎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絲。

他極其艱難地、從干澀的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而低啞的音節(jié)：

“……吵?！?/p>

不是“出去”，不是“死不了”。

只是一個帶著濃重疲憊和虛弱感的——“吵”。

林棠滿腔的怒火和委屈，被這一個字瞬間澆熄了大半。她看著他依舊緊閉雙眼、卻不再強硬抗拒的側(cè)臉，看著他微微松開的拳頭，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這是在……變相地妥協(xié)？用最別扭的方式，承認了她的存在，或者說，承認了他此刻需要……安靜？需要她留下的安靜？

她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了幾下，最終，那點強撐的怒氣也化作了無聲的嘆息。跟一個剛從鬼門關(guān)爬回來、還嘴硬得要命的病人較什么勁呢？

她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向廚房。

打開冰箱，里面只有礦泉水和幾瓶功能飲料，空蕩得如同樣板間。她又翻找櫥柜，終于在角落里找到一小袋未開封的白米。這個冰冷的高級公寓，果然沒有一點煙火氣。

林棠淘米，加水，打開那個看起來嶄新得不沾一絲油煙的燃氣灶。藍色的火苗安靜地舔舐著鍋底。她站在灶臺邊，看著鍋里漸漸升騰起的熱氣，聽著米粒在沸水中翻滾的細微聲響，心里那點混亂的情緒，似乎也在這單調(diào)而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中，慢慢沉淀下來。

煮粥需要時間。林棠回到臥室門口，沒有進去，只是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里面。

夏以晝依舊保持著靠坐的姿勢，閉著眼。他似乎真的累了，呼吸比剛才更加綿長平穩(wěn)。窗外的光線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窄窄的光帶，剛好落在他垂落在薄被上的左手手背上。那只手，昨晚曾那樣滾燙而依賴地緊握著她的手指。

林棠的目光掃過床頭柜。他的私人手機屏幕已經(jīng)暗了下去，那張“罪證”照片暫時被黑暗封印。她輕輕走進去，拿起那個手機，又拿起自己昨晚留在這里的新手機。她點開自己的短信界面，找到那張偷拍的睡顏照，毫不猶豫地——刪除。

然后，她將他的手機輕輕放回原位。

做完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氣。那張照片引發(fā)的核爆，暫時被按下了暫停鍵。至于他醒來后會不會自己翻出來“回味”或者“銷毀”……那就是他的事了。

粥香漸漸彌漫開來，驅(qū)散了房間里消毒水的味道。林棠盛了一小碗煮得軟爛的白粥，撒了一點點鹽，又滴了兩滴香油。她端著粥回到臥室。

夏以晝似乎被香氣驚動，睫毛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冰冷銳利，只有大病后的疲憊和一絲初醒的茫然。他看向林棠，又看向她手中那碗冒著熱氣的白粥，眼神復雜。

林棠沒說話，只是將碗放在床頭柜上，又拿起水杯，試了試水溫，遞給他：“先喝點水?！?/p>

夏以晝沉默地接過水杯，小口喝著。這一次，他沒有拒絕。

喝完水，林棠端起粥碗，用勺子舀起一小勺，輕輕吹了吹，遞到他唇邊。動作自然得仿佛已經(jīng)做過千百遍。

夏以晝的目光落在遞到唇邊的勺子上，又緩緩抬起，看向林棠平靜而執(zhí)著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沒有嘲諷，沒有委屈，只有一種純粹的、不容置疑的堅持——你需要吃東西。

那眼神，像一道無形的墻，隔絕了他所有想要拒絕的冰冷話語。

他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最終，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認命的妥協(xié)，微微張開了嘴。

溫熱的、帶著米香和淡淡咸味的白粥滑入口中，熨帖了空空如也、甚至有些灼痛的胃。林棠喂得很慢，很仔細，每一次都確保溫度適中。夏以晝沉默地接受著，一口，又一口。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語言交流，只有勺子偶爾碰到碗沿的輕響，和他吞咽的聲音。

一碗粥見了底。林棠拿起紙巾，極其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夏以晝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卻沒有躲閃。他只是垂著眼，看著自己放在薄被上的手，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林棠收拾好碗勺，又擰了濕毛巾，再次替他擦拭了一下額角和脖頸。整個過程，夏以晝都異常安靜，像一座沉默的堡壘，不再抗拒，也不再試圖驅(qū)逐。

“睡吧?！?林棠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安定的力量，“我就在外面。”

她幫他掖好被角，拿起空碗，轉(zhuǎn)身走出了臥室，輕輕帶上了房門。

房門關(guān)上的瞬間，一直垂著眼的夏以晝，才緩緩地抬起了頭。他看向緊閉的房門，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濃得化不開的復雜情緒——是狼狽褪去后的疲憊，是堅冰被強行融化后的無措，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劫后余生的依賴。

他抬起那只未受傷的左手，指尖無意識地拂過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她用紙巾擦拭時，那極其輕柔的觸感。

他閉上眼，身體緩緩滑入柔軟的枕頭。窗外，城市的聲音被厚重的玻璃和窗簾隔絕，房間里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緩慢的心跳。

沒有風雨。

沒有冰冷命令。

沒有強撐的抗拒。

只有一碗溫熱的粥留下的余溫，和門外那個無聲存在的……守護者。

那個說要為她建造一座迷宮花園、隔絕所有風雨的男人，此刻卻虛弱地躺在他自己冰冷的堡壘里。而那個他想要保護的人，正用最無聲的行動，在他堡壘的門外，筑起了一道新的、溫暖的屏障。

飛鳥歸巢，風暴暫歇。

而巢穴的門里門外，沉默的堡壘與無聲的守護，正在這病后的寂靜中，悄然構(gòu)建起一種全新的、連風暴都無法定義的羈絆。

（第二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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