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給五班上課,陽光斜斜地切過講臺,在地板上投下粉筆盒的影子。我握著半截白粉筆轉身寫板書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最后一排——王曉冉低著頭,手指反復絞著校服衣角,淺藍色的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皺。
她和王曉蝶長得真像。一樣的鵝蛋臉,一樣挺直的鼻梁,尤其是那雙眼睛,抬眼時亮得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只是她笑的時候,嘴角抿得緊緊的,沒有那兩顆會硌到指尖的小虎牙。初中時王曉蝶總嫌虎牙難看,我卻覺得,那是她最特別的記號,像藏在笑容里的小秘密。
下課鈴響時,前排的男生已經背起書包往門外沖,王曉冉忽然舉起手,細白的胳膊在喧鬧中格外顯眼?!傲掷蠋?,”她的聲音很輕,帶著點沒散開的怯懦,“你認識我姐姐嗎?”
我握著粉筆的手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出青白。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上,像落下一場細碎的雪?!罢J識,”我轉過身,目光穿過攢動的人影落在她臉上,“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她眼睛忽然亮了亮,像被點燃的星火。等同學們都走光了,她抱著書包跑到講臺前,從側兜里掏出個鐵皮盒子,銹跡斑斑的蓋子上貼著張蝴蝶貼紙——和我送王曉蝶的那個掛件一模一樣。她打開盒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一疊照片,邊角都用透明膠帶仔細粘過。
有張是王曉蝶扎羊角辮的樣子,大概七八歲,舉著根糖葫蘆笑得瞇起眼,糖汁順著下巴往下滴;有張是她捧著市級數學競賽獎狀的,站在領獎臺上,馬尾辮歪在一邊,校服領口別著朵皺巴巴的小紅花;還有一張,邊角已經磨得發(fā)毛,是我們初三??己笈牡摹獌蓚€人擠在教學樓前,舉著并列第一的成績單,背景是爬滿墻的爬山虎,綠得晃眼,王曉蝶的虎牙在陽光下閃著光。
“這是我姐姐最寶貝的照片,”王曉冉指著照片里勾著肩膀的我們,聲音忽然哽咽,眼睛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我爸媽說,你是我姐姐在這個世界上,最想成為的人。她總在日記里寫,要像林瑞桉一樣厲害,一樣能考第一名?!?/p>
我摸著照片上王曉蝶的臉,指尖傳來相紙粗糙的紋路,仿佛還能觸到她當時發(fā)燙的臉頰。那天她非要拉著我去拍這張照片,說要貼在書桌前當“鎮(zhèn)桌之寶”,拍照時偷偷掐了我胳膊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她卻笑得更歡了。“不是的,”我蹲下來,視線與王曉冉齊平,這個剛到我肩膀的女孩,已經和當年的王曉蝶一般高了,“是我想成為她?!?/p>
想成為那個永遠眼里有光的女孩,想成為那個會把最后一顆糖塞給我的女孩,想成為那個在柏油路上摔倒了,也會笑著爬起來說“沒事”的女孩。
那天放學后,王曉冉跟我回了教師宿舍。桉樹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在走廊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我從抽屜里翻出那只斷了翅膀的蝴蝶掛件,紅繩已經褪色,斷口處的膠帶卻依然牢固。給她講我們怎么在早讀課搶最后一包辣條,她總說“我吃辣條你吃面包,公平”;講我們怎么在晚自習傳紙條,她用數學公式寫“這道題我會”,我用英語單詞回“我也是”;講我們怎么在梧桐樹下勾著手指,她的指尖涼絲絲的,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王曉冉聽得很認真,眼淚一滴滴掉在膝蓋上,砸出小小的濕痕,卻始終咬著嘴唇沒哭出聲。直到我講到我們約定去市一中看櫻花,她忽然吸了吸鼻子:“老師,我姐姐醒過一次?!?/p>
我的聲音猛地頓住。
“就在你拿到市一中通知書那天,”她用手背擦掉眼淚,睫毛上還掛著水珠,“我媽說你去醫(yī)院報喜,她守在旁邊,看見姐姐的手指動了,還慢慢眨了眨眼。醫(yī)生說可能是巧合,是植物人的應激反應,但我爸媽說,她是聽到好消息了,她高興。”
窗外的桉樹忽然被風掀起,葉片背面的銀白一閃而過,像無數只振翅的蝴蝶。我握著那只斷了翅膀的掛件,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原來有些蝴蝶,就算翅膀斷了,也能飛過漫長的時光,飛過沉默的病房,飛過空蕩的櫻花道,落在想去的地方。
王曉冉臨走時,把那張??己险樟粼诹宋业臅郎?。照片里的王曉蝶笑得那么亮,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相紙里跳出來,勾住我的胳膊說:“林瑞桉,你看,我們的約定,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呢?!?/p>
夜色漫進窗戶時,我把照片插進相框,擺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旁邊是那只蝴蝶掛件,月光落在斷了的翅膀上,泛著溫潤的光。遠處傳來新蟬的鳴聲,清脆得像串風鈴,和七年前的夏天,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