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xué)第一周的班會課，教室里像撒了把活潑的豆子。后排的男生正用課本擋著偷吃辣條，前排的女生湊在一起交換貼紙，課桌椅碰撞的哐當(dāng)聲、鉛筆盒掉落的脆響，混著窗外的蟬鳴，熱鬧得像場盛夏的雨。我站在講臺上，看著底下這些曬得黝黑的臉龐，忽然想起初二開學(xué)那天，王曉蝶也是這樣，踩著上課鈴沖進(jìn)教室，書包帶歪在一邊，嘴里還叼著半塊沒吃完的饅頭。

“今天不講紀(jì)律，”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只蝴蝶掛件，輕輕放在講臺上。陽光穿過玻璃窗斜照進(jìn)來，給褪色的塑料翅膀鍍上一層金邊，斷口處的紅繩像道溫暖的傷痕，“我們來講個故事?！?/p>

喧鬧聲像被按了暫停鍵，幾十雙眼睛齊刷刷望過來，亮晶晶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鵝卵石。

“從前有個女孩，叫王曉蝶，”我的聲音比想象中更平靜，指尖輕輕拂過蝴蝶的斷翅，“她像只永遠(yuǎn)停不下來的小蝴蝶，走路總愛蹦蹦跳跳，笑起來能把整個夏天的陽光都裝進(jìn)去。她數(shù)學(xué)特別好，最后一道壓軸題看一眼就知道輔助線怎么畫，卻總在早讀課時偷偷睡覺，被老師點名了還會沖同桌吐舌頭。”

底下響起一陣輕笑，有個胖男孩舉手：“老師，她同桌是不是很兇？”

“不，她同桌性格有點悶，”我笑了笑，眼角的余光瞥見最后一排的王曉冉，她正睜大眼睛望著我，像在聽一個遙遠(yuǎn)又親近的傳說，“那個同桌叫林瑞桉，總被她帶著到處瘋跑——去河邊摸魚，去圖書館占座，去操場邊的槐樹下偷偷藏零食?！?/p>

我講我們怎么在月考后溜去網(wǎng)吧，她教我玩《火影》游戲，說要像鳴人保護(hù)佐助一樣保護(hù)我，結(jié)果被班主任抓個正著。兩個人低著頭站在辦公室，她卻在桌子底下偷偷勾我的手指，用指甲蓋輕輕劃我的掌心，癢得我差點笑出聲；講王曉蝶把我寫砸的英語作文藏進(jìn)她的書包，騙老師說我忘帶了，自己卻熬夜幫我重寫了一篇，字跡模仿得像模像樣，只是結(jié)尾多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講她出事前一天，在教室后門沖我比“加油”的手勢，陽光照在她揚起的手背上，馬尾辮晃得像只振翅的蝴蝶。

講到那串撒在柏油路上的糖葫蘆時，教室里安靜得能聽見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有個扎羊角辮的女生偷偷抹眼淚，淚珠掉在課本上，暈開一小片墨跡。我拿起那只蝴蝶掛件，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桉樹葉：“蝴蝶的翅膀斷了，但有些約定，會像操場邊的桉樹一樣，在風(fēng)里長啊長，長到所有人都記得?！?/p>

底下忽然有人舉手，是個扎高馬尾的女生，校服裙洗得發(fā)白：“老師，后來呢？那個叫林瑞桉的女生，去了市一中嗎？她看到櫻花了嗎？”

我望著窗外的桉樹，葉片在風(fēng)里輕輕搖晃，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shù)只跳躍的蝴蝶。那年春天，我獨自站在市一中的櫻花道上，粉白色的花瓣落了滿肩，我把帶來的桂花糕放在樹下，像完成一場遲到的野餐。

“去了，”我笑了笑，眼角有點濕，卻沒掉眼淚，“她不僅看到了櫻花，還替兩只蝴蝶，走完了那條路?！?/p>

放學(xué)鈴響時，孩子們像潮水般涌出教室。王曉冉磨磨蹭蹭地走到講臺前，背著和她姐姐同款的藍(lán)色書包，手里捏著張畫紙。“老師，這個給你?！彼旬嬤f過來，指尖有點抖。

畫上是兩只蝴蝶，一只翅膀斷了，另一只正用翅膀托著它飛，翅尖沾著粉白色的花瓣。背景是開滿櫻花的樹，樹下站著兩個穿校服的女生，手牽著手，影子在地上連成一片。畫的右下角用紅筆寫著：“送給林老師——王曉冉”，旁邊畫了個小小的蝴蝶，翅膀張得大大的。

我捏著畫紙，指尖傳來紙頁溫?zé)岬挠|感。夕陽透過窗戶，在畫上投下桉樹的影子，像給那兩只蝴蝶，又添了層溫柔的翅膀。走廊里傳來王曉冉和同學(xué)說笑的聲音，清脆得像風(fēng)鈴，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總愛追著我喊“林瑞桉等等我”的女孩。

講臺上的蝴蝶掛件還在，在暮色里泛著淡淡的光。我忽然明白，有些告別從來不是終點，就像這只斷了翅膀的蝴蝶，終究會以另一種方式，飛過時光，落在滿是櫻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