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蝶醒得越來越頻繁。有時是清晨,陽光剛爬上窗臺,她的眼睛就睜開了,安靜地看天花板上的吊扇轉(zhuǎn)圈圈;有時是午后,桉樹的影子在被單上晃,她的目光會跟著影子慢慢移,像在追逐一只看不見的蝴蝶。醫(yī)生查房時笑著說:“她在‘重建認知’,就像新生兒學(xué)認世界,得一點點來,急不得?!?/p>
王阿姨開始給她喂流食,小米粥熬得稠稠的,上面浮著層米油。有次我去醫(yī)院,正趕上她用小勺往王曉蝶嘴里送,瓷勺碰到牙齒,發(fā)出輕響。王曉蝶的嘴唇動了動,喉嚨跟著滾動,居然真的咽下去了,嘴角還沾著點米漿,像只偷喝了粥的小貓。
“桉桉你看!”王阿姨激動得手發(fā)抖,勺柄在碗里磕出叮當(dāng)聲,“她能咽東西了!昨天喂水還嗆著呢,今天居然能咽粥了!”
我從包里掏出王曉冉畫的畫,紙頁邊緣被折得有些發(fā)皺。畫上是我們?nèi)齻€人的合影:扎馬尾的女孩躺在病床上,手被床邊長頭發(fā)的女孩握著;梳著妹妹頭的女孩舉著束櫻花,站在床尾,背景是開滿白花的桉樹,樹干上刻著歪歪扭扭的“蝶”和“桉”。“曉蝶,”我把畫舉到她眼前,指尖盡量平穩(wěn),“這是曉冉畫的,她說等你好了,我們?nèi)齻€去后山摘梔子花,就像你以前總拉著我去的那樣。她還說,要學(xué)你當(dāng)年的樣子,把花瓣別在我頭發(fā)上?!?/p>
她的眼球慢慢轉(zhuǎn)到畫上,黑眼珠在眼白里移動,像兩粒慢慢滾動的石子。停在那個舉著櫻花的小人身上時,她忽然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掃過眼瞼。幾秒鐘后,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氣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風(fēng),又輕又?。骸啊健?/p>
王阿姨手里的勺子“當(dāng)啷”掉在碗里,小米粥濺出幾滴在被單上。她捂住嘴,眼淚瞬間涌出來:“她在叫曉冉……她在叫妹妹……這孩子,心里一直記著妹妹……”
我趕緊趴在床邊,耳朵湊近她的嘴唇,能聞到她呼吸里淡淡的米香?!皶缘僬f一句,”我的聲音在抖,像被風(fēng)吹動的紙,“我是桉桉啊,林瑞桉,記得嗎?我們一起偷看過漫畫,一起被老師罰站,一起在櫻花樹下許過愿。”
她的嘴唇動了動,幅度很小,像兩片翕動的蝶翼。氣音比剛才更輕,像羽毛掃過心尖,卻清晰地鉆進我耳朵里:“……桉……”
就一個字,模糊得像隔著層霧,卻像道驚雷在我胸腔里炸開。那一刻,我忽然蹲在地上哭了,眼淚砸在地板上,和王阿姨的哭聲混在一起。七年了,從柏油路上刺目的血漬,到市一中落滿肩頭的櫻花;從空蕩的榜首位置,到五班講臺上那只蝴蝶掛件;從無數(shù)個對著監(jiān)護儀說話的深夜,到此刻病房里浮動的梔子花香——我等的,不就是這一聲模糊的“桉”嗎?
護士進來換點滴時,看到我們哭得直不起腰,笑著遞來紙巾:“這是好事??!能發(fā)音說明語言中樞在恢復(fù),接下來說不定就能說完整的話了?!彼{(diào)整輸液速度時,忽然指著王曉蝶的手,“你們看,她在抓林老師的衣角呢?!?/p>
我低頭一看,她的手指正輕輕攥著我校服的衣角,力度很輕,卻像攥住了整段時光。陽光透過窗戶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她的指甲蓋泛著健康的粉,眼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淺淺的影。
那天離開醫(yī)院時,王阿姨塞給我個保溫桶,里面是沒喝完的小米粥?!八氏氯サ牡谝豢谥?,你得嘗嘗,”王阿姨的眼睛亮閃閃的,“沾沾喜氣。”
粥還溫著,米香混著陽光的味道漫在舌尖。我忽然想起初二那年,王曉蝶感冒發(fā)燒,我給她帶了碗小米粥,她也是這樣,用沒力氣的手攥著我的衣角,含糊地說:“林瑞桉,你做的粥太淡了……”
風(fēng)卷著桉樹葉,發(fā)出嘩啦啦的響,像無數(shù)聲模糊的呼喚,穿過七年的時光,終于落在了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