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個周末,晨露還掛在梔子花瓣上。我摘了滿滿一捧,白色的花苞綴著嫩綠的萼片,香氣濃得能染透帆布包。王曉蝶的病房里總擺著新鮮的花,王阿姨說花香能刺激神經(jīng),醫(yī)生查房時也笑著附和:“說不定哪朵花的香味,就能把她叫醒呢?!?/p>
剛走到病房門口,就聽見王叔叔壓抑的哭聲,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梔子花差點摔在地上。推開門時,卻看見王阿姨正趴在床邊,手指顫抖地碰著王曉蝶的臉頰——她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不是之前那種無意識的顫動,是真的睜開了。眼縫里露出的虹膜,像蒙塵的黑曜石被慢慢擦拭干凈,帶著點迷茫的濕潤,眼球在眼窩里慢慢轉(zhuǎn)動,掠過王阿姨的臉,掠過天花板的吊瓶,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梔子花上,定住了。
“曉蝶……”王阿姨的聲音碎得像玻璃渣,每一個字都裹著淚,“你看看,是桉桉來了……她帶了你最喜歡的梔子花……”
我把花放在床頭柜上,瓷瓶里的清水濺出幾滴,打在花瓣上。蹲下來時,膝蓋撞到床沿,發(fā)出輕響。我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燙,帶著點高燒般的溫度,指尖卻在微微用力,一下,一下,像在確認什么,又像在回應(yīng)。
護士和醫(yī)生很快涌進來,監(jiān)護儀的警報聲尖銳地劃破病房的安靜,又在醫(yī)生調(diào)整參數(shù)后慢慢平息。李醫(yī)生拿著手電筒照她的瞳孔,光束移動時,她的眼皮輕輕顫了顫。檢查完,醫(yī)生摘下口罩,眼里帶著欣慰:“是明顯的蘇醒跡象,但還在恢復(fù)期,大腦功能還沒完全恢復(fù),可能認不出人,也說不出話。家屬要有耐心,多跟她說話,刺激她的記憶?!?/p>
王叔叔扶著墻,肩膀還在抖,眼淚大顆大顆掉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能醒……能醒就好……哪怕不認人,哪怕說不出話……”
那天我沒走,搬了張椅子守在病床邊。陽光從窗戶移到墻上,又慢慢沉下去,在監(jiān)護儀上投下細長的影子。我給她讀王曉冉的信,信封上畫著只展翅的蝴蝶,翅尖沾著櫻花粉——是曉冉跟著教程學了三天的成果。
“姐,市一中的紫藤蘿開了,紫瑩瑩的像瀑布,我摘了串壓成標本,夾在你送我的筆記本里。林老師說你以前總把花瓣夾在課本里,說這樣翻書時就有香味。對了,我數(shù)學考了100分,林老師說這是‘王曉蝶牌好運’顯靈了,讓我一定告訴你,不許偷偷驕傲?!?/p>
讀到“偷偷驕傲”時,王曉蝶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像被風吹動的蝶翼。我屏住呼吸,看著她的眼睛,那層蒙塵的黑曜石似乎更亮了些,目光慢慢移到我臉上,停了停,又滑向床頭柜上的梔子花。
王阿姨煮了銀耳湯來,用小勺舀著喂她,冰糖的甜香漫在空氣里。有幾滴湯汁沾在她嘴角,王阿姨用棉簽擦時,她的嘴唇動了動,像要抿住什么?!澳憧?,她在嘗味道呢,”王阿姨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笑得燦爛,“這孩子從小就愛吃甜的,偷藏糖被我發(fā)現(xiàn),還嘴硬說‘給桉桉留的’?!?/p>
夕陽落下去的時候,橘紅色的光漫進病房,給她的睫毛鍍上一層金邊。她的眼睛又慢慢閉上了,但睫毛上沾著點濕痕,像落了顆星星。護士來換點滴時看到了,笑著說:“這是好轉(zhuǎn)的信號,眼淚是情緒的反應(yīng),說明她能感知到周圍的聲音,甚至能聽懂呢?!?/p>
我摸著口袋里那只斷了翅膀的蝴蝶掛件,塑料翅膀在掌心留下淺淺的印。窗外的桉樹沙沙作響,像有人在輕輕哼著我們初中時愛唱的歌。忽然覺得,過去那些漫長的等待,那些在深夜里掉過的眼淚,那些對著監(jiān)護儀說過的話,都有了意義。
就像埋下的種子,總會在某個夏天,帶著滿身的光,破土而出。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繼續(xù)等待,繼續(xù)相信,繼續(xù)把那些藏在心里的話,一句一句,說給她聽。
離開時,我把一朵開得最盛的梔子花放在她枕邊。香氣漫開來,像個溫柔的擁抱。我在心里說:“王曉蝶,慢慢來,我們都在等你,等你跟我們說第一句話,等你笑出小虎牙,等你像以前那樣,搶我的梔子花。”
病房的門輕輕合上時,我仿佛看到,那對長睫毛上的光,又亮了一點點。從窗戶移到墻上,又慢慢沉下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