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推開書房最上層的樟木抽屜時，指腹蹭過一層薄灰。

這本該是他整理舊物的尋常周末——母親前幾日打電話，說高中班主任周明山生病住院，讓他有空去探望。他對這位以嚴厲著稱的老師向來敬而遠之，卻在翻找當(dāng)年的畢業(yè)相冊時，指尖觸到了一個硬殼筆記本，封皮印著褪色的“優(yōu)秀教師”燙金字樣。

是周明山的備課本。他忽然想起，高考結(jié)束那天，周明山把他叫到辦公室，說“有些東西或許對你有用”，塞給他一摞資料，這本備課本混在其中，被他隨手收了十幾年。

紙張泛著陳年的黃，第一頁是周明山蒼勁的字跡：“教鞭之下，方出棟梁?！鄙虺幇櫭挤^，前半本是密密麻麻的教學(xué)計劃，直到翻到高二下學(xué)期的那幾頁，字跡忽然變得潦草，夾雜著許多紅筆批注。

“林曦，女，父母離異，隨母改嫁。心思浮躁，課堂走神，恐受家庭影響過深?！?/p>

“3月15日，自習(xí)課偷看閑書（《野草》），沒收。此等雜書易滋生消極思想，需嚴加管教?！?/p>

“4月2日，與同班男生在操場說話，舉止親密。早戀苗頭，需警惕?！?/p>

沈硯的手指頓住。他記得那天——林曦被幾個女生堵在操場角落，臉色發(fā)白，是班長趙磊路過解了圍。周明山口中的“舉止親密”，不過是趙磊遞給她一張紙巾。

他繼續(xù)往下翻，某一頁的空白處，周明山用紅筆寫了一行小字，墨跡深得像要透紙而出：“此女生性敏感，家庭關(guān)系復(fù)雜，恐成班級隱患。成績下滑明顯，建議與其家長溝通，令其休學(xué)調(diào)整。”

沈硯的呼吸沉了下去。他忽然想起高二那年的期末，林曦的名字從年級前五十落到了兩百名開外，周明山在班會上點名批評：“有些人不要以為仗著有點小聰明就可以放任自己，心思不放在正途上，遲早會摔跟頭?！蹦菚r林曦坐在教室后排，頭埋得很低，校服領(lǐng)口遮住了半張臉。

抽屜深處似乎還壓著什么。他伸手一摸，掏出一個對折的牛皮紙信封，里面掉出一疊泛黃的稿紙，是手抄的古詩詞，字跡娟秀，末尾標著“林曦”。

這是當(dāng)年被周明山?jīng)]收的“閑書”？沈硯展開稿紙，最上面一頁抄的是李清照的《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那一行，被人用藍筆圈了又圈，旁邊有個極小的批注：“同是天涯?！?/p>

翻到最后一頁時，一張小紙條從里面滑出來，邊角已經(jīng)磨損。上面是林曦的字跡，卻不是詩詞，而是一行倉促寫下的辯解：“周老師，繼弟的情書不是我寫的，我只是幫他轉(zhuǎn)交……”

字跡被紅筆狠狠劃掉，旁邊是周明山的批復(fù)：“狡辯。證據(jù)確鑿，還敢嘴硬？”

沈硯猛地合上備課本，指節(jié)泛白。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書桌一角的相框上——那是他去年整理書房時，從舊相冊里裁下來的高中合影。照片上的他站在中間，笑得有些拘謹，而相框邊緣，隱約能看到一截被裁掉的校服袖子，那顏色、那款式，和他記憶里林曦常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原來她當(dāng)年站在那么近的地方。

他想起林曦深夜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讀《魯迅全集》的樣子，臺燈的光落在她側(cè)臉，睫毛投下淡淡的影，筆記本上那些關(guān)于“壓迫與反抗”的批注，字跡有力得不像一個總低著頭的人。他想起她行李箱里那件藏青色的旗袍，盤扣是精致的斜襟如意扣，襯得她脖頸線條干凈又倔強。

那些他曾以為的“不合時宜”，原來都是她在陰影里，為自己撐出的一點點光亮。

沈硯拿起手機，翻到通訊錄里一個許久未聯(lián)系的名字——趙磊。他指尖懸在撥號鍵上，遲疑了幾秒，終究還是按了下去。

電話接通的瞬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緊：“趙磊，你還記得高二時，林曦為什么會被周老師針對嗎？”

窗外的風(fēng)忽然大了，吹得窗簾獵獵作響，像誰在暗處，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