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是被書架頂層的響動驚醒的。
凌晨三點,客廳微光從門縫漏進(jìn)來,她摸到枕邊的《野草》,指尖劃過扉頁上自己高中時寫的“于無聲處聽驚雷”——那筆跡比現(xiàn)在用力得多,像怕被什么東西吞沒。
沈硯大概在找文件。她聽見他拉開抽屜的輕響,接著是紙張翻動的簌簌聲,最后停在書房中央,像被什么絆住了腳步。林曦蜷了蜷腳趾,忽然想起傍晚整理行李箱時,那本藍(lán)布封皮的古詩詞抄本被她隨手放在了書架第三層,挨著沈硯的《資本論》。
那是她高中被沒收又偷偷要回來的本子。
窗簾沒拉嚴(yán),月光斜斜切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出書架的影子。林曦閉上眼,卻像又站在了市一中圖書館的舊木書架前——十七歲的夏天總是悶熱的,吊扇吱呀轉(zhuǎn)著,她抱著這本抄本蹲在最角落的隔間,聽見斜前方傳來筆尖劃過草稿紙的沙沙聲。
是沈硯。
他那時總坐在靠窗的位置,白襯衫袖子卷到小臂,陽光落在他握筆的手上,連指節(jié)都透著干凈的少年氣。林曦數(shù)過他解一道物理題要寫三張草稿紙,數(shù)過他皺眉時左邊眉峰比右邊高一點,數(shù)到第三十七天,他忽然抬頭,目光直直撞進(jìn)她躲躲閃閃的眼里。
她當(dāng)時像被燙到一樣低下頭,心臟擂鼓似的響,喉嚨里卻冒出一聲突兀的笑。
后來同座的女生戳她胳膊:“你笑什么?沈硯看你呢?!绷株啬笾镜倪吔牵粗厦鎰偝摹扒嗲嘧玉?,悠悠我心”,只覺得臉頰燒得能煎雞蛋——她哪是在笑,是緊張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用最蠢的方式掩飾慌亂。
那之后她再去圖書館,總會先往窗邊瞥一眼。如果他在,就選最遠(yuǎn)的位置;如果不在,就敢坐到他常坐的椅子上,聞聞殘留的、淡淡的肥皂味。
直到九月的某個午后,隔壁班的李婷帶著兩個女生堵住她?!傲株?,你是不是老偷看沈硯?”李婷把她的抄本搶過去,翻到那頁“青青子衿”,突然拔高聲音,“喲,還寫情詩呢?怪不得總往他跟前湊?!?/p>
林曦去搶,被推得撞在書架上,抄本摔在地上,頁腳折出一道深深的痕。她們搶過她的書包,把里面的馬克思主義概論筆記抖出來,哄笑著說:“爸媽離婚的小孩就是不一樣,心思全用在這些地方了。”
那天她抱著臟污的抄本回宿舍,聽見樓道里有人議論:“聽說了嗎?林曦想追沈硯,被人抓包了?!薄半y怪她成績掉那么快,心思不正。”
后來的事,像被水浸過的紙,字跡模糊卻洇著濕冷的潮。班主任把她叫到辦公室,指著抄本上的批注“不務(wù)正業(yè)”,說“你這樣的家庭,就該安分點”;繼弟在外面跟人談戀愛被抓,繼母拉著她去給對方家長道歉,說“是姐姐帶壞了他”;她躲在被子里哭到喘不過氣時,就翻開那本被撕了頁角的《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看“事物的發(fā)展是螺旋式上升”,看“矛盾是事物發(fā)展的根本動力”,像抓住一根浮木。
衣柜里的旗袍,也是那時候攢錢買的。繼母總說“女孩子穿得素凈點才像樣”,她卻在舊貨市場看到那件月白色旗袍時走不動路——盤扣是斜襟如意式的,繡著細(xì)弱的蘭草,穿在身上,好像終于能從“誰的女兒”“誰的姐姐”的身份里逃出來,做一會兒真正的林曦。
“咔嗒”一聲,書房的燈滅了。
林曦睜開眼,聽見沈硯的腳步聲經(jīng)過她的房門,很輕,像怕吵醒她。她坐起身,走到衣柜前,拉開最下面的抽屜,那件月白色旗袍靜靜躺在那里,盤扣上的蘭草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她摸了摸旗袍的領(lǐng)口,那里還留著第一次試穿時,不小心蹭上的、圖書館舊木書架的灰。
原來有些東西藏了這么多年,褶皺里裹著的,從來都不是見不得人的秘密,是一個少女在兵荒馬亂的青春里,小心翼翼藏起來的、唯一屬于自己的光。
林曦把旗袍疊好放回抽屜,轉(zhuǎn)身時發(fā)現(xiàn)房門的鎖芯,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從里面旋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