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的抽油煙機還在低鳴時，林曦正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文檔里是她剛寫了一半的《論魯迅雜文中的女性意識》，光標(biāo)在“娜拉出走后”幾個字后面閃爍，像懸而未落的雨點。

玄關(guān)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響時，她下意識點了保存。沈硯很少在這個時間回來——他是標(biāo)準(zhǔn)的“朝九晚九”踐行者，今天襯衫袖口卻沾著點淺灰的水泥漬，像是提前結(jié)束了應(yīng)酬。

“我做了點粥?！彼穆曇魪膹N房飄過來，帶著點不自然的緊繃。

林曦捏著鼠標(biāo)的手指頓了頓。這是他們同住快兩個月來，沈硯第一次踏進廚房主動開火。她記得上周他站在灶臺前研究咖啡機的樣子，襯衫扣子系到最頂顆，像在解什么精密儀器，最后還是她泡了杯速溶給他救急。

走到餐廳時，青瓷碗里的小米粥正冒著熱氣，旁邊碟子里擺著切成小塊的桂花糕，是前幾天婆婆送來的，她隨口提過“涼了更有嚼勁”。沈硯正彎腰從消毒柜里拿勺子，側(cè)臉的線條在頂燈的光線下顯得柔和些，她忽然想起高中時看他在黑板上解數(shù)學(xué)題的背影，也是這樣挺直的，卻總帶著點生人勿近的冷。

“嘗嘗？”他把勺子遞過來，指尖避開了她的指腹，“沒放香菜。”

林曦舀了一勺粥送進嘴里，溫度剛好熨帖到胃里。小米熬得綿密，還混了點南瓜碎，甜得很淡。她知道沈硯口味偏咸，冰箱里永遠備著腐乳和咸菜，此刻看著他坐在對面，手握著空碗沒動，倒像是在等宣判的學(xué)生。

“挺好的?！彼p聲說。

沈硯“嗯”了一聲，手指在碗沿摩挲了兩下，忽然抬頭看她。他的眼睛很黑，睫毛比她印象里要長些，此刻映著燈光，竟讓她想起圖書館窗邊那盞老臺燈——她以前總躲在那盞燈下面看他，看他皺著眉演算，看陽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習(xí)題冊上，像幅沒上色的素描。

“上午……”他開口時喉結(jié)動了動，“我去了趟高中學(xué)校?！?/p>

林曦舀粥的動作停了。陶瓷勺子碰到碗壁，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看到了王老師的日志?！彼^續(xù)說，聲音放得更緩，“還有你那本被沒收的詞集，夾在檔案室的舊書堆里，扉頁上有句‘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旁邊被畫了個紅叉?！?/p>

空氣像是凝固了。林曦垂下眼，盯著碗里剩下的粥。那本《漱玉詞》是她用攢了半個月的午飯錢買的，被王老師當(dāng)著全班的面摔在講臺上，說“心思不正的人才看這些靡靡之音”時，她正低著頭數(shù)自己磨破的帆布鞋底。那天下午，沈硯的座位就在她斜前方，她聽見他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卻沒敢抬頭看他的表情。

“以前的事，”沈硯的聲音里帶著點她沒聽過的澀，“抱歉?！?/p>

林曦猛地抬起頭。他的眼神很認真，甚至能看到些微的愧疚，像石子投進水里，在她心里漾開一圈圈漣漪。她一直以為沈硯是活在“優(yōu)等生”光環(huán)里的人，永遠目標(biāo)明確，永遠波瀾不驚，從不會為別人的事費神——就像那張被裁掉她的高中合影，他大概從來沒注意過邊緣還有個總躲著他的女生。

“跟你沒關(guān)系。”她別開臉，把剩下的半塊桂花糕塞進嘴里，甜意漫上來時，眼眶卻有點發(fā)熱，“是我自己……”

“有關(guān)系。”沈硯打斷她，語氣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如果我當(dāng)時……”

“沒有如果?！绷株卣酒鹕恚芽胀肽玫剿劾?，水流嘩嘩地響，“沈硯，我們現(xiàn)在是‘契約夫妻’，沒必要翻舊賬?！?/p>

她刻意加重了“契約”兩個字，像是在提醒他，也在提醒自己。當(dāng)初簽字時說好了“各不相干”，他幫她擋掉家里的麻煩，她應(yīng)付他的長輩，到期就和平離婚，誰也別給誰添額外的情緒。

沈硯沒再說話。她洗完碗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收拾好餐桌，正站在玄關(guān)換鞋。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里，露出的襯衫領(lǐng)口松了顆扣子，竟有了點煙火氣。

“我去書房處理點事?！彼f，“你早點休息。”

林曦“嗯”了一聲，看著他走進書房，關(guān)門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燈光在他眼底晃了晃，沒等她看清是什么情緒，門就輕輕合上了。

夜里十一點，林曦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窗簾沒拉嚴(yán)，月光從縫隙里漏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帶。她想起高中時被鎖在宿舍樓下的那個雨夜，也是這樣的月光，她抱著膝蓋坐在臺階上，口袋里揣著偷偷藏的《共產(chǎn)黨宣言》，油墨味混著雨水的腥氣，成了她對抗黑暗的勇氣。

走廊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停在她的房門外。她屏住呼吸，聽見沈硯似乎嘆了口氣，然后是漸行漸遠的輕響，大概是回了他自己的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林曦起身走到門邊，手指觸到冰涼的門鎖。以前在那個所謂的“家”里，她養(yǎng)成了睡前反鎖房門的習(xí)慣，連在大學(xué)宿舍都改不掉。但此刻，她看著那個黃銅色的鎖芯，忽然想起沈硯傍晚說“抱歉”時的眼神，想起那碗溫度剛好的粥。

她松開了手，轉(zhuǎn)身躺回床上。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床頭柜上，那里放著他今天買回來的《孫中山全集》，封面是深藍色的，在夜里像片安靜的海。

這一晚，林曦的房門，沒鎖